三、纸上村庄 悬浮童年天空的星辰
不知我有多大,只记得妈妈带我探望完生病的外婆后,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外婆家隔壁的婶娘。两人说起外婆的病,都提到了一个金毛绿眼的怪物。外婆就是被这个怪物吓得连发几天高烧。余下她们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的意识中只牢牢扣住了“金毛绿眼”这个词。这个怪物是什么东西?是人还是动物?后来还有人看到他没有?好多年我都在琢磨这个怪物,多次追问外婆和妈妈,她们丝毫也记不得了。这个怪物因此跟我童年中很多回忆一样成了不解的无头案。
又想起婶娘们下雨天围在一起纳鞋底时讲过的故事,说村里有个女人男人死了,只剩下一个儿子,偏巧儿子又得了重病。女人抱着孩子坐船到长江对岸的医院去,结果儿子没救成,死掉了。女人只好抱着儿子的尸体坐船准备回来。在船上,女人抱着儿子忍不住哭,引起了船长的注意。船长一看女人抱的是个死小孩,说船上不准载尸体,抱起那个小孩就扔江里去了。我记得当时婶娘们的叹息声。待我日后重新想起这个故事,突然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现在有没有活着?船上真的不能载尸体吗?我向当年这些聊天的婶娘们求证,她们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故事,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难不成是我的回忆出问题了?
我童年的回忆悬浮了无数的碎片,不晓前因,难知后果,碎片与碎片之间难以组成完整的故事。要让我从这些混沌的记忆中爬梳出一件故事情节完整,前因后果明朗的事件,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利用仅有一点片段,来推想整个故事。
金发绿眼是白种人常有的,那么外婆也许看到的只是一个来中国农村探险的外国人。那外国人口渴了,向外婆借水喝。结果,从来没出过农村,也从来没见过黄种人之外人种的外婆吓坏了,以为碰到的是个怪物。那种惊骇对外婆来说,无疑是场噩梦。这只是我以为最接近真实情况的一个解释。但当事人一点也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的推测也只能止于推测了。那那个不幸的女人呢?船长在扔她的孩子时,她有没有去抢呢?有没有去哀求呢?边上的乘客有没有求情呢?如果有求情,船长为什么还是把孩子扔下去了呢?后来,女人怎样了?她有没有回来呢?她如果回来了,一个人在家里会不会想不开呢?如果没有回来,那她又去了哪里呢?
这中间的可能性太多了,既然我无从知晓事件的真正发展脉络,那意味着我可以在我的想象工厂依据故事的逻辑创造出多种可能的故事形态。我着迷于“金毛绿眼”这个细节,它给予了我奇异的想象刺激。也许那个金毛绿眼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外星来的生物。他被遗漏在地球的村庄,正巧被我外婆看到了;又可能是来的不止金毛绿眼怪物一个,还有红毛蓝眼怪物、绿毛白眼怪物,他们散布到各个地方,来惊吓像我外婆这样的老人;又可能躲在我外婆家地底下的妖怪一朝修炼成型出来向外婆施展妖术的……“金毛绿眼”就如一个浸泡在清水中的种子,向四周长出不同的根须,每一个根须都伸向一个可能性的事件。
事件,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就是这样不连续的点状存在,就如悬浮在我童年天空的粒粒明暗不一的星辰,我着迷于它们的斑斓星光。多年后我能逐渐看到事件的线状、面状和块状,童年的一些无头案一下子破解,譬如我终于知道了那个金毛绿眼的怪兽只是一个小孩子带着面具的恶作剧,终于知道了那个不幸的女人几年后疯掉了,真相展露的那一刻就如登上了荒凉的星球,再也看不到当年那片迷人的星光了。而我因之建构的可能性世界也一下子崩塌。我开始拒绝去求证那些童年记忆碎片的全部真实,我不需要在现实中找到这个金毛绿眼的怪物,也不需看到这个不幸的女人。就让这些碎片悬浮在幽魅的未知世界好了,让我在这个万物必能解释的成人透彻世界中,得以回望遥远童年天空的璀璨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