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永远是非常长的时间
站在我跟前的高个男子没有脸。当然不是没有头。他脖子上面像一般人那样长着头,但头上没有脸。应该有脸的地方唯有空白,仿佛乳白色轻烟的空白。他的语声是从空白中发出的,听起来就好像从深洞尽头传出的风声。
对方身穿色调灰暗的防雨风衣那样的东西,风衣下端很长,几乎长及踝骨。下面探出长靴的尖头。风衣扣全都扣着,一直扣到喉结,俨然防备风暴袭来的装束。
我什么也没再说,当场伫立不动。我的口中出不来话语。稍离开些看去,既像是白色斯巴鲁“森林人”车上的男子,又像是深夜来访家中画室的雨田具彦,还像是《刺杀骑士团长》中挥起长剑刺杀骑士团长的年轻男子。三人都身材高大。可是近前细看,得知谁也不是,单单是“无面人”。他戴着宽檐黑帽,拉得很低,帽檐将乳白色空白遮掉一半。
“听见了,话也懂了。”他重复道。当然嘴唇不动,没有嘴唇。
“这里是河码头吗?”我问。
“不错。”无面人说,“这里是码头,能过河的只此一处。”
“我必须去河对岸。”
“没有不去的人。”
“这里有很多人来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被吸入空白。没有休止符的沉默。
“河对岸有什么呢?”我问。由于笼罩着白色河雾样的东西,河对岸还是不能看清。
无面人从空白中盯视我的脸。而后说道:“河对岸有什么,那因人而异,取决于人对那里有求于什么。”
“我在寻找秋川真理惠那个女孩的下落。”
“那就是你有求于河对岸的,是吧?”
“那就是我有求于河对岸的。为此来到这里。”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入口的呢?”
“我在伊豆高原一座高龄者疗养机构的一室用厨刀刺杀了以骑士团长形体出现的理念,是两相自愿基础上的刺杀。结果招来了长面人,让他打开通往地下的洞口。”
无面人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空白面孔直定定对着我。我琢磨不透我说的意思他能否理解。
“出血了吧?”
“很多很多。”我回答。
“可是实实在在的血?”
“看上去是。”
“看一下手!”
我看自己的双手。但手上已没有血迹。大概刚才掬河水喝时被冲洗掉了。本来沾了很多很多血来着。
“也罢,就用这里的船把你送去河对岸好了!”无面人说,“但为此有一个条件。”
我等他说出条件。
“你必须向我支付相应的代价。这是规定。”
“如果不能支付代价就去不了对岸,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只能永远留在河这边。这条河,水很凉,流速快,底很深。而且永远是非常长的时间。这可不是修辞 。”
“可是我没带任何能支付给你的东西。”
他以沉静的语声说:“把你衣服口袋装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看看!”
我把装在夹克和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统统掏了出来。钱夹里有不足两万日元的现金,信用卡和借记卡各一枚,驾驶证、加油站的优惠券。钥匙扣上有三把钥匙。另有浅奶油色手帕,有一支一次性圆珠笔。还有五六枚零币。只这些。当然手电筒是有的。
无面人摇头道:“可怜,那点儿东西当不了摆渡钱。钱在这里毫无意义。此外没有身上带的东西了?”
此外什么也没带。左手腕倒是戴着一块廉价手表,但时间在这里不具任何价值。
“如果有纸,可以画你的肖像画。说起此外我随身带的,不外乎画画技能。”
无面人笑了——我想应该是笑——空白里面隐约传来类似欢快回响的声音。
“我根本无脸。无脸的人的肖像画怎么能画出来呢?无也能画成画?怎么画?”
“我是专家。”我说,“没有脸也能画肖像画。”
无面人的肖像画能否画出,自己完全没有自信。但试一试的价值应该是有的。
“能画成怎样的肖像画,作为我也极有兴趣。”无面人说,“遗憾的是,这里没有纸。”
我目光落在脚下。或许能用棍子在地上画。但脚下地面是坚硬岩石地。我摇头。
“这果真是你身上带的一切?”
我再次把所有口袋仔细搜寻一遍。皮夹克口袋里再没装什么了,空空如也。不过我发觉裤袋深处有个很小的东西。那个塑料企鹅饰物!免色在洞底找到给我的。连着一条细绳吊带。秋川真理惠作为护身符拴在手机上的。不知何故掉在洞底。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无面人说。
我摊开手,让他看企鹅饰物。
无面人以空白眼睛定定注视。
“这个可以。”他说,“就以这个为代价吧!”
我判断不出把这个给他是否合适。不管怎么说,这是秋川真理惠所珍惜的护身符,不是我的持有物。随便给谁可以吗?给了,秋川真理惠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