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在死把两人分开之前
秋川真理惠到来之前,我再次观看差一点就该完成的她的肖像画,得以在脑海中鲜明地推出完成时将呈现为怎样的画面。然而不可能让画面完成。诚然遗憾,但迫不得已。至于为什么不能画完这幅肖像画,我还无法准确解释,逻辑性推论更是无从谈起。只是单单觉得非那样做不可 。不过其缘由总有一天会清楚的。总之我是以含有巨大危险的存在作为对象的,必须时刻注意才行。
而后我出到阳台,坐在躺椅上漫然眼望对面的免色白色豪宅。免除颜色的满头银发的潇洒的免色。“只是在门口说了几句,倒像是个有趣的人物。”政彦说。“非常 有趣的人物。”我小心纠正。非常非常 有趣的人物,此刻我又一次纠正。
快三点时,看惯了的蓝色丰田普锐斯爬上坡道,在房前以往那个位置停下。引擎关闭,驾驶位车门打开,秋川笙子下来。双膝合拢,身体迅速旋转,优雅有致。稍隔片刻,秋川真理惠从副驾驶位下来,以不耐烦的懒洋洋的动作。早上密布的阴云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剩下的是初冬毅然决然的无限蓝天。含带寒凉的山风不规则地摇颤两位女性柔软的秀发。秋川真理惠把落在额前的头发厌恶地用手撩开。
真理惠罕见地穿着半身裙。长度及膝的藏青色毛料裙子。下面是色调发暗的蓝色连裤袜。上身是白衬衫套一件V领羊绒衫。毛衣颜色是深葡萄色。鞋是焦褐色乐福鞋。以这副打扮出现的她,看上去像是在上流家庭被小心呵护着长大、极为理所当然的健全而美丽的少女。看不出有离奇古怪的地方。只是,胸部仍几乎不见隆起。
秋川笙子今天下面穿的是浅灰色贴身长裤,仔细擦过的黑色低跟鞋。上面是长些的白色对襟毛衣,腰间系一条皮带。毫不含糊的胸部隆起,即使从对襟毛衣上也显得轮廓分明。手拎一个黑色漆皮小包——女性是总要把什么东西拿在手里的。至于里面装的什么,自是揣度不出。真理惠手上什么也没拿。因为没有平时揣手的裤袋,所以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年轻的姑母和少女侄女。固然有年龄之差和成熟程度之别,但哪一位都是美丽女性。我从窗帘空隙观察她们的风姿举止。两人并肩而行,感觉世界多少增加了亮色,好比圣诞节和新年总是联翩而至。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秋川笙子向我郑重寒暄。我把两人让到里面。真理惠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依然只字不吐,好像被谁把上下嘴唇缝得结结实实。意志坚强的少女。一旦决定,决不后撤。
我一如往常将两人领进客厅。秋川笙子开始说冗长的道歉话:这次的事添了诸多麻烦……我打断了。没有进行社交性对话的时间余裕。
“如果可以,就让我和真理惠小姐两人单独待一会儿好吗?”我单刀直入,“我想这样好些。大约两小时后请来这里接她。这样没什么的吗?”
“嗯,当然。”年轻的姑母不无困惑地说,“如果小惠觉得没什么,我当然没什么。”
真理惠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意思是说没什么。
秋川笙子觑一眼小小的银色手表。
“五点前再来这里。那时间里在家里待命,有什么事请打电话。”
有什么事打电话,我说。
秋川笙子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手抓黑漆皮小包在那里默然站了一会儿。而后转念似的叹了口气,莞尔一笑,向门口走去,发动普锐斯引擎(声音没听清楚,估计发动了),车消失在坡路那边。这样,剩下来的,只秋川真理惠和我两人。
少女坐在沙发上,嘴唇闭成一条线,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膝头。连裤袜包裹的双膝紧紧靠在一起。带褶的白衬衫熨烫得十分整洁。
深深的沉默持续良久。后来我开口道:“喂,你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如果想沉默,只管沉默就是。所以用不着那么紧张。我一个人说,你只要听着就行。好吗?”
真理惠扬脸看我。但什么也没说。未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定定看我。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感情。看她的脸,我觉得仿佛在看大大的白亮亮的冬月。大概她把自己的心一时弄成了月亮——弄成飘浮在空中的坚硬的岩石块体。
“首先有件事要你帮忙。”我说,“来画室可好?”
我从椅子立起走进画室,俄顷,少女也从沙发起身跟我进来。画室中凉瓦瓦的。我首先打开石油炉。拉开窗帘,但见明亮的午后阳光把山坡照得焕然在目。画架上放着尚未画好的她的肖像画。几近完成。真理惠一闪瞥一眼画,随即像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立刻移开视线。
我在地板上弯腰弓身,剥开包着雨田具彦《刺杀骑士团长》的布,把画挂在墙上。然后让秋川真理惠坐在木凳上,从正面直视画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