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2/5页)
马伯乐太太从来没有坐过三等车。这都是马伯乐的主意,他说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所以坐了三等车。
太太越看越怕,想要叫醒了马伯乐为她做伴,她又看他睡得那样恋恋不舍,几次想要叫,也都停止了,还是自己忍耐着。
忽然,就是背后那座位上有一个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原来不是什么神奇鬼怪,而是一个包袱从高处掉落在他的头上了。但是可把马伯乐太太吓坏了,她拉着马伯乐那睡得仍旧很好的身子叫着:
“保罗,保罗!”
马伯乐正是睡得很好的,哪里会能醒了过来,于是就半醒不醒的,用手打着太太拉他不放的胳膊说: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太太说:
“保罗,你醒一醒……”
马伯乐连听也没有听见,就又格格咬着牙睡着了。
那淞江桥可不知他在梦里完全忘了没有。
等马伯乐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大变了,喊的喊,叫的叫,已经有点近于震天震地的了。
马伯乐那垂着的脖颈,忽然间抬起来,他听太太说淞江桥到了,他把脖子一直,把眼一擦,第二句没有,就说:
“抢呵!”
大概他还没有十分醒透,他拿起他那手电筒来,他的背包和干粮袋都不要了,就往前跑了去。跑到车门口一看,那下火车的人,早已缕缕成群的了。
马伯乐一看:
“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说完了,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还要到什么时候,这就是那时候了,他想。
夜是黑沉沉的,而且刚刚睡醒,身上觉得非常寒冷,而且不住地打战。马伯乐想,在家里这不正是睡觉的时候吗?马伯乐于是心里也非常酸楚,好像这车厢里若能容他再睡一觉的话,他就要再睡一觉再下车的,但是哪里可能,这真是妄想。
于是马伯乐也只得随着大流,带着孩子和太太走出车厢来了。
一走出车厢来,只听得远近叫喊,喊声连天。至于淞江桥在哪边呢,是看也看不见的,只好加入到人群里去,顺着人群的大流,往前流着。
走上半里路,才到了桥边。在这半里路之中,落荒的落荒,走散的走散,连哭带叫的就一齐到了这桥边了。
马伯乐在最前边已经到了。太太和孩子还没有到。
既然到了桥边,停无处停,等无处等。在后边的要挤着那在前边的,挤倒了之后,就踏着那在前边的越过去了。
人们都走的非常之快,类似旋风,好像急流。一边走着,一边呜噢地喊着。那在前的人们已经抢过淞江桥去了。因为夜是黑的,只听到喊声,而看不见人影,好像大地还是茫茫的一片。那声音在远处听来,好像天地间凭空就来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是坚强的,是受着压抑的,似乎不是从人的嘴发出来,而好像从一个小箱挤出来的。
马伯乐既然来到了桥头,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桥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银那么凝炼。马伯乐一看,就害怕了。
因为他的体力是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来斤,他的雅格三十来斤,他的干粮袋、热水瓶之类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来斤吧。
那么瘦瘦的一个马伯乐,让他担负了一百斤的重量,总算太过了一点。
所以当他来到了那桥头,他一看那桥下的水,他的头就晕转了起来,像是要跌倒的样子,头重脚轻。他想:
“怕是要过不去桥吧?”
可是后来的人,一步都不让他停住,撞着,冲着,往前推着,情景十分可怕。马伯乐想,太太怎么还不到呢?在前一刻他们还是喊着,彼此联系着的,现在连喊声也听不见了。马伯乐想,也许因为大家都喊,把声音喊乱了,而听不出来是谁的喊声了,因此马伯乐只在那声音的海里边,仔细地听着、分辨着、寻找着。那些声音里边,似乎就有太太的声音。再一细听,就完全不是的了。
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他的大箱子提不动了,他的雅格抱不动了,他的干粮袋之类,他也觉得好像大石头那么重了。而那手电筒又特别的不好,特别会捣乱,在身上滴滴溜溜的,迈一步打在胯骨上,再迈一步又打在屁股上,他想手电筒打一打是打不死人的,是不要紧的,而最要紧是这大箱子和雅格,这两样之中必须要丢一样的,或者是丢大箱子,或者是丢雅格。
偏偏这两样又都不能丢,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西装怎么可以丢呢?西装就是门面,人尽可以没有内容,而外表是不能不有的。这种年头,谁还看你的内容,有多大的学问,有多大的本领?内容是看不见的,外表是一看就看见的,这世界不是人人都用好外表来遮住坏内容的吗?
马伯乐非常痛恨这个世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