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4/5页)

车站上的人没有人晓得雅格和马伯乐是一家。

马伯乐躺在担架床上。雅格抱在路警的怀里。

雅格哭着,还挣扎要跑。

马伯乐刚昏昏地睡着。他的热水瓶打碎了,他背着一个空空的瓶壳;他的干粮袋完全湿透了,人们都给他解下来了。他亲手缝的那白色的背兜,因为兜口没有缝好,好些东西,如牙刷、肥皂之类,就从兜口流了出去,致使那背兜比原来瘦许多。因为也浸了水,人们也把它给解下来了。

马伯乐前些时候,那一百多斤的负担,现在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不知哪里去了,他的雅格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雅格丢不得,雅格是小宝贝。大箱子也丢不得,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到了现在两样都丢了,马伯乐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医院里,或者是在旅馆里,或者是在过去读书的那学校里。马伯乐从前发过猩红热。那发猩红热的时候,热度一退了,就有这种感觉的,觉得全世界都凉了,而且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鲜,好像他第一次才看见了这世界。对于这世界的不满和批评,完全撤销了。相反的,对于这世界他要求着不要拒绝了他。

他想喝一点水,他觉得口渴。他想起来了,他自己似乎记得身上背着热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为什么全身都是非常懒惰的,于是他就开口喊了出来:

“我要喝点水。”

等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之后,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馆里。这是一个新鲜的地方,他分明看见屋里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认识的生人。

马伯乐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觉得鼻子上不大舒服。一摸,不对了,莫不是自己已经受了伤吗?

他立刻来了一个很快的感觉,难道自己已经是个伤兵了吗?

他的鼻子上放着棉花,用药布敷着。

马伯乐再一摸这鼻子,他以为自己确是个伤兵无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着要投军、要当兵的吗?不知为什么现在真的当了兵了,马伯乐反而非常后悔。原来那当兵的话,也不过是吓唬吓唬父亲、骗一骗太太,让他们多给一些钱来花着就是了,不知怎么的可真当了兵了。

马伯乐想,只破一个鼻子不要紧,可别受了什么重伤。他想抬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只左腿抬不起来了。他着慌了,他流了满头大汗。他想:这一定完了,左腿锯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上前线当兵本来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残废了。他万分悲痛,他懊悔了起来,为什么要上前线当兵呢?一条腿算是没有了。

马伯乐太太和约瑟和大卫,早都来到了这站房里,因为他们发现了马伯乐在所有车厢都没有的时候,她们就回到这车站上来了。

现在太太抱着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热度非常之高,小脸烧得通红的。那湿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换过的。惟有袜子不知放在哪一处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脱下湿袜子之后,就只好光着脚。母亲抱着她,用毛巾被裹着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惊一跳的,有一点小小的声音,她就跳了起来,并且抓着母亲的大襟,抓得紧紧的,似乎有谁来了要把她抢了去的那种样子。

马伯乐要喝水,太太听见的了,但是她不能动弹,她怕惊动了雅格。她让大卫倒了一杯水送了过去。但是马伯乐百般地不喝,他闭着眼,哭了起来。他这一哭把雅格吓得又哭起来。

马伯乐哭了一阵,一听,旁边也有人哭,那哭声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个小孩。

马伯乐一睁眼睛,看见是雅格在那里哭哩!于是他想起来了,他抱着雅格是从枕木上滚下的。他并没有真的当了伤兵,那简直是一个噩梦。

马伯乐喊着太太,问太太所有的经过。太太很冷落的,对马伯乐表示着不满,所以那答话是很简单的,只粗粗地说了一说。

但是马伯乐听了,没有不是开心的。

太太说小雅格差一点没有淹死。马伯乐听了就哭了起来……

因为马伯乐自己,有一种秘密的高兴,这话不能对外人讲,那就是他到底没有当了伤兵。

在火车站过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马伯乐的全家又上了火车。

这一次他们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发的光景坏得多,装备也差了,三个水瓶坏了两个半。只有约瑟的那个,到底是军用的,还算结实,虽然压了一点,总算还能盛着水。马伯乐那个已经坏了,连影子也不见了。大卫的那个,却只剩个挂水瓶的皮套,仍旧挂在身上,不知道是打碎了,还是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