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贵游文学的传统
王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角色,在写辋川的这一套诗当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王维,我们也把王维定位为山水画的开创者,一位诗佛。佛或山水,在王维的世界的确非常重要。但在充满了矛盾的唐代,每一个个人的生命当中,都有很多不同的追求,可能追求贵族的华丽,可能追求侠士的流浪、冒险,也可能追求塞外的生命的放逐,在王维身上,这些追求都有。
如果我们认为王维只是一种样貌,可能是非常大的误解。当然,王维“晚年惟好道,万事不关心”。但我们不确定王维如果有其他的机会,会不会去发展出生命的其他几种可能性。我的意思是说,王维、李白、杜甫,是我们生命里的几种状态,他们分别把某一个状态变成了典型。在文学当中变成典型是很大的危险,当我们一致认为王维是隐居的、安静的,会产生一个误导,影响我们理解王维的所有诗作。我绝对不相信一个人一味追求佛道可以写出很好的诗,因为最好的文学是在生命的冲突中发生的。
在《洛阳女儿行》中,可以看到王维所继承的南朝贵游文学的传统。什么叫做“行”?“行”就是歌行体,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汉以后一直到魏晋南北朝,都有所谓的歌行体。这种“行”已经有固定的调子,比如“少年行”、“丽人行”、“洛阳女儿行”。诗人利用这个古调,把新的文字放进去。王维、李白与杜甫,都写了很多“行”。
读《洛阳女儿行》,会很讶异,会觉得不像王维的诗,会觉得跟在辋川写诗的王维是两个王维。可是这个王维,也代表了唐代贵游文学的传统。在这首诗里,王维写他住在洛阳,对面有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十五岁,还不算很大。她的生活非常惊人,王维用了很多华丽的字来描写这个女孩子的生活。
南朝非常善于辞藻堆砌的骈体文,在唐代初年被继承下来。我们刚才讲的王维把所有的色彩都拿掉,只留下很干净的白描。可是现在要讲的王维,表现出唐代初年的华丽,里面很多金色、红色,很多明亮的、感官的东西。看《洛阳女儿行》,可以看到比较早期的贵游文学发展出来的文学形式。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是形容这个女孩子;“良人玉勒乘骢马”,“玉勒”是说拉马的缰绳是用“玉”镶起来的,这里面已经出现了贵族讲究华丽的感觉。“侍女金盘脍鲤鱼”,“骢马”对“鲤鱼”,“玉勒”对“金盘”。这个句子一拿出来,就可以发现文字上的讲究,“玉”对“金”,“勒”对“盘”,勒跟盘都是名词。文字上的讲究,构成了一种华丽性。这不是主观的描述,而是客观地用很多很多东西堆,堆到整首诗产生一种物质很多的感觉。再往下看会更明显。“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画阁”、“朱楼”都是物质,讲这个女孩子家里的建筑。“画阁”、“朱楼”对下面的“红桃”、“绿柳”。“阁”、“楼”、“桃”、“柳”都是名词,“画”形容阁,“朱”形容楼,“红”形容桃,“绿”形容柳,画阁、朱楼、红桃、绿柳,一直在堆,堆出一个很华丽的画面。看到这些,会想到唐代的绘画,里面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感,非常华美。这与“晚年惟好道,万事不关心”刚好是两个不同的感觉。
“罗帷送上七香车”,“七香车”是用各种不同的香料陈木雕出来的车子,走出去的时候全是香味。“罗帷”,是说上面挂了罗的帐幕。“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注意一下对仗关系,出门的时候要坐七香车,七香车上垂着很漂亮的罗帷。回来的时候要有宝扇迎接。阎立本画的《步辇图》中,唐太宗坐在步辇上,后面有人拿着两个宝扇。宝扇本来是印度的习惯,后来被唐代的宫廷所接受。车上面有一个九华帐,也是一个华盖。“七香车”、“九华帐”是对仗,“罗帷”与“宝扇”是对仗,“送上”、“迎归”是对仗。唐诗的讲究在《春江花月夜》中还不那么明显,到了王维、李白、杜甫,文字的精准度已经非常惊人。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些诗很好背诵?有了上一句,下一句一定会出来,因为存在对仗的关系。唐诗中的押韵与对仗都非常明显,也用这种对仗方式去堆出一个非常华美的感觉。
“狂夫富贵在青春”,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个时代,对青春有非常直接的歌颂。宋以后很少听到歌颂青春,“青春”在我们的文化,尤其在农业伦理中,并不是正面的存在。跟希腊的文化完全不同,中国文化不歌颂青春,而是歌颂中年以后的成熟与沧桑。青春在唐代会特别被歌颂,我想与很多《少年行》有关。这里的“狂夫”讲的是这个女孩子的丈夫。如果这个女孩十五岁,丈夫也不过十七八岁,“狂夫富贵在青春”,这首诗讲的是纯粹的贵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