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贺与“长吉体”
李贺(790—816),字长吉,河南福昌(今河南宜阳)人。家居昌谷(在宜阳境内)。也是韩孟诗派的重要诗人。他出身于李唐宗室的远支,家境贫寒,自恃才高,遭人嫉妒毁谤,竟因其父名“晋肃”,为避讳而不得考进士。韩愈特别为他做了一篇《讳辩》,也没能为他争到参加科举的权利。因此他终身郁郁不得志,仅做过奉礼郎,死时年仅27岁。
李贺一生所创作的诗篇,主要是抒写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极端愤激之情,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的追求。《长歌续短歌》、《浩歌》、《将进酒》等,咏叹英雄无主、彷徨追索的不幸遭遇和苦痛心情,可说是这类诗歌的代表作:“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诗人的激愤是如此不可遏制,以至于歌声壮怀激烈,震破衣襟,声裂金石,割断了白发。“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少年心事当孥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渴望奋发有为的凌云壮志与投奔无门、无人识才的痛苦迷乱交织在一起,写得极为警绝。他的二十三首《马诗》,或咏名马品质非凡,或赞骏足矫捷,或叹宝驹失主,同样表现了英才志士的雄心壮志和不遇的慨叹。
由于潦倒落魄而让时光虚耗其有限的人生,诗人对时间的无限和生命的有限之间这对矛盾感受更深。《浩歌》以天上神仙变化之速反衬人间光阴的短促,写出了诗人对虚度岁月的深深不安:“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剌促。”这种人生无常的叹喟还表现在他著名的《将进酒》中。这首诗用瑰丽的语言夸大描写人间饮宴歌舞的赏心乐事,极力反衬出死的可悲,而结尾奉劝终日醉酒以消解这暮春愁思,却又回过头来表露了生的无聊。这样就十分生动而真实地将落魄之人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无聊的最大矛盾和苦闷揭示出来了。这些诗表现了当时许多许多寒人士子被科举引到求仕的道路上,却又残酷地被摒弃在龙门之外,让穷困和忧伤来摧残其身心的悲惨命运和痛苦的内心世界(参见陈贻焮《论李贺的诗》)。
虽然李贺生活面较窄,对社会现实也缺乏较深的认识,但他一旦接触到现实时,仍然能为苦难的人民呼吁。《感讽》其一以议论开端,简括有力地指出在太守的无情搜刮下,不仅民穷财尽,甚至造化也无法满足他无厌的需求。然后以漫画的笔触,勾勒出狐假虎威、奉太守之命来催租的县官丑恶的嘴脸,同时又怀着无限同情,通过委婉的言辞,显示了处于贪官污吏淫威之下深受屈辱的劳动妇女的善良性格和悲惨遭遇,并点明县官刚走,簿吏又接踵而来、交相逼迫的残酷事实。爱憎分明,产生出极强的艺术效果。《老夫采玉歌》写民工冒着生命危险入深溪采玉的情景: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饥寒龙为愁,
蓝溪水气无清白。夜雨冈头食棒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风雨如啸,
泉脚挂绳青袅袅。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在渲染了无数采玉者坠落蓝溪的悲愁气氛之后,末段着重写采玉老夫置身于深夜风雨飘萧的险境中,在攀附挂到泉脚的绳索时,忽见“悬肠草”(即“思子蔓”)而念及幼子,惟恐失事身亡的心理活动。由于诗人“能准确地把握住并描写出采玉老夫处于生死关头的刹那间,可能产生的最复杂最感人的心理变化,以显示其内心的深刻苦痛”(陈贻焮《论李贺的诗》),因而特别动人。此外李贺还有一些诗如《贵主征行乐》讽刺公主家的骄横;《秦宫诗》、《荣华乐》刺贵族权要的荒淫;《黄家洞》刺官军杀良民冒功等,都值得称道。
如果说韩诗的主要风格是奇而豪,孟郊主要风格是奇而苦,那么李贺主要是奇而丽。他的诗以构思奇特、想像丰富、文辞瑰丽著称。其艺术构思往往虚荒诞幻,思想感情则多为怨恨悲愁,但不同题材又有不同情调,风格是多样化的。陈贻焮先生指出:李贺在构思上的主要特点是能“探寻前事”,“求取情状”(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也就是抓住传说故事中的某一点,根据生活经验进一步展开想像,将莫须有的情事按生活的形式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使生活实感和虚幻的想像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例如《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
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