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三章

一支军队——尤其是在和平时期!——像是一件异常复杂且经过精细调整的设备,虽然针对敌军的作战行动多半会磨平精细之处,干扰补偿器运作——就像航海天文钟[134]会受到干扰一样——虽然照它自己算来,我们的这支军队只是一支破调集合体,但在这支军队还是正规军时形成的一些惯例却有异乎寻常的生命力。

在战争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阶段,一位指挥一个团的上校拒绝吃片药,这看起来也许是件很滑稽的事。但是他的拒绝,正像一颗落入航海天文钟机体里的沙粒,可能会引发非常明显的干扰。这一次正是如此。

从他把自己交到医务官手中开始,军衔再高的军官一生病就是他的医生的下级,他必须像个大头兵那样服从命令。一位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的上校自然可以命令他的医务官去这去那,或者完成这样那样的任务;一旦他生病了,他的身体是国王陛下的财产,这个事实就会不可抵挡地发挥作用,而在身体的问题上,医务官就是君王的代表。这非常合情合理,因为病恹恹的身体不光对国王没用,还对不得不把他们搬来搬去的军队有非常大的害处。

这件事变得尤其复杂,提金斯不得不忧心。首先是营长私下对提金斯本人表现出的极大厌恶——虽然还保留有校官那种冷冰冰的礼节——然后,提金斯对营长作为一名指挥官的能力非常崇敬。这个破调军队里的破调营和一支无可挑剔的正规军营级队伍几乎处在同样的水平,这是一支人员不断变动的部队能达到的最高水准。甚至在整场战争中,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提金斯印象更深刻了。那天晚上,他看到一个士兵朝着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专心射击。那个士兵小心地射击,然后下到堑壕里装弹,用的还是完全标准的训练动作——这也是速度最快的动作。他说了几句话,而他说的话都表明他的头脑正完全专注于他的任务,就像一位专心演算复杂运算的数学家。他又爬回胸墙,继续专心地朝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射击,再回到堑壕里装弹,然后再一次爬回去。他简直就像是在射击场里跟人比赛!

能让士兵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还能如此淡定地开火,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因为纪律其实有两重作用:首先,它能让士兵在作战过程中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完成动作;其次,专心于做出标准动作又会带来对危险的无视。当不同大小的金属块在周围乱飞的时候,你镇定地完成各种有效的肢体运动,你不仅仅是在深入自己的任务,同时你也知道标准的动作每时每刻都在减少你个人受到伤害的可能。此外,你还会有种感觉,上天应该会——也的确经常如此——特别保佑你。如果一个人能够准确且一点不出错地尽到他对自己的君王、对自己的祖国,以及祖国所珍重的一切的责任,如果这样,一个人还是未受到上天的特意庇佑,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而他的确是被保佑的!

专心的神枪手不但有可能——很有可能真的做到了——每放一两枪就干掉一个前进的敌人,从而减少个人的危险,更重要的是,看到战友以一种有规律的、近乎机械的节奏倒下,会在前进或者停驻的军队里散布大得不成比例的恐慌。毫无疑问,你看到一大群战友一瞬间就被某个巨大机械的轰鸣炸得粉碎,这是令人恐惧的,但是巨大的机械是盲目的,因此也就是偶然的。而你旁边的人慢慢地、有节奏地被一个个干掉,则证明既非盲目也非偶然的人性凶残正在冷血、甩不开地把它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离你非常近的地方。有可能它下一刻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

当然,炮火夹住你的阵线[135]的时候也不好受:一颗炮弹落在你前面一百码远的地方,又一颗砸在你后面一百码远的地方,下一颗就该落在中间了,而你就在中间。这种等待让你的灵魂都抽搐了,但是它不会带来恐慌,或者想要逃跑的欲望——至少没有那么大。话说回来,你又能跑到哪去?

但你是可以从机械地前进着且保持冷血射击的军队面前逃跑的。而那位营长总是会吹嘘,在他们冒充同一个团的第二个营的时候,有好几次,他都是拿尺子量着让士兵们排好队之后才让他们发动进攻,并且坚持要士兵们慢慢地跑步前进,保持队伍的整齐,结果他的损失不光是比师里其他所有的营都要小,而且还少得像个笑话一样可以忽略不计。面对着一支无畏、镇定地前进的军队,那些可怜的符腾堡士兵把枪打得又乱又高,你都能听见他们的子弹像群夜空中的野雁那样在头顶乱飞。慌乱会导致士兵打高了。他们开枪的时候扣扳机扣得太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