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2/4页)
这对中年夫妻异常珍惜只日可数的婚姻时光。他们一起布置家居、探讨信仰、切磋写作,甚至出门旅游。有一张是她大病初愈后,与他在住宅花园中享受家庭温馨的照片,好像是黄昏时节,她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微笑着听他说话。而他悠悠地斜靠在椅背上,温柔地注视着她。“像一对二十多岁蜜月中的爱侣。”
然而,这样举案齐眉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婚礼后三年,癌再次向她全身扩散,病情恶化。她变得很镇定:“现在我觉得能欣然接受那要来的,痛楚已不再那么可怕——也许这是我应受的,而且我相信我需要经历此苦难。难以预料的无常世事是上帝要我们背负的十字架。”倒是他,开始愤怒,为何神不再继续听祷告?为何神刚让他尝到一点恩典,接下来却给他更大的打击,与其如此,当初不如不让那所谓的“神迹”出现!神岂不是在玩猫捉耗子的诡诈游戏?!
1960年7月13日晚,她告别人世,临终前,她对他说:“是你让我如此幸福。”然后又说:“我已与上帝和好,有了祂的平安。”
她带着属天的平静离去,而他,却因为她的突然离去,无法平静下来,他哀悼亡妻,盼她魂兮归来,无法相信她去了一个更美好的所在——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还有比她留在红尘间,与他执手相伴更美好的境界么?更何况,真有死后的永生么?进而,他开始怀疑神的爱,神为何要让她的一生经历那么多苦难呢?神为何要剥夺他姗姗来迟的美好爱情呢?神是不是一个专门拆散人间佳偶良缘的宇宙施虐暴君呢?悲恸到极处时,他会这样认为,情绪过后,理性又告诉他不是。但理性只能挤出负面的情绪,却不能带出更大的信心,然而,关于生死之事,需要的却是信心。
路易斯的墓,安放于牛津亥廷顿圣三一教堂。它吸引着全世界无数的“朝圣者”造访此地。
他不是突然间有了信心的。那天,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了她的在,是的,她依然在。而且,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在。也许,她在天国不忍看到他的苦,下到红尘中来开启他。借着与她在冥冥中的心灵感应,也借着对十字架上那一位亲临苦味与死味者的仰望,他逐渐恢复了对神本身的信靠。神是爱她的,也是爱他的。她和他本是祂在爱中所造的两个孩子。至于尘世间那些苦难,那些生离死别,他不知道其中的背后意义,但他知道,有一天,神会将一切更新。“一切,都终会好转;一切,都终会完善;万事万象,都终会臻至圆满。”
起起伏伏挣扎着的情感,反反复复思考着的理智,切切实实深入着的信心——这三者的张力合成了这本《卿卿如晤》——一册薄薄的手记,一段长长的心迹。
目送着她“回眸一笑,转身归回那永恒的源泉”后,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并日益喜乐充盈。她离去三年后,也就是1963年,他也与世长辞。去世前,他写下最后的书——一本论祷告的书信集。在书里面他谈到对永生和与她相见的盼望:“那新天新地也是天与地,但与世上的天地不同。我们在基督里复活时,这新的天地将在我们中间升起,经过悠悠沉寂和黑暗,万鸟将齐唱,众水将奔流,光与影将绕经群山。我们的朋友会认得我们,笑着来迎……”
她走了,他也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他们的墓志铭。
他的,只有简单一句:务必尽忠忍耐到底。
她的,却是一首长诗,他为她写的:整个世界/藏在一颗纯朴的心灵里的星宿、水、空气。田园和森林/在此像脱下的衣服丢在后面/化为灰烬/但带着盼望,盼望她(像基督)/会从圣善的贫寒中再生/经历试探的旷野/在她复活之日一一重圆。
他,就是英国牛津及剑桥大学教授,著名文学家、神学家路易斯。
她,就是美国女作家乔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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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若论悼念亡妻之作,中国古代文学中也不乏佳篇,如苏东坡的《江城子》和纳兰性德的《沁园春》。若论情之深重,文之矶珠,绝不亚于路易斯的《卿卿如晤》。但前者也仅限于悼与念层面(念者,生前两人之恩爱幸福;悼者,逝后各自之寥落凄凉)。很少会如路易斯那样,从人—人层面上升到人—神层面,即在悼念亡妻时不住地发出屈原般或伯约般的“天问”。而在《卿卿如晤》中,悼中有问,问中有悼,不仅有问,还有答:他的回答、她的回答以及祂的回答相互交错冲撞,极富张力。这样,就不再是单纯的他—她之间的对话关系,而是他—她—祂三者之间的对话关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卿卿如晤》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信仰。
当然,如由此推论中国悼亡文学缺少超验纬度或宗教关怀,却失之武断。实际上,笔者以为,中国悼亡文学仍是有较强的宗教色彩的,但这种色彩并不是明亮的、喜悦的,而是带着黯黯的哀伤,及浓浓的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