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3/4页)

以沈复的《浮生六记》为例,沈复与妻芸娘青梅竹马,夫妻情深,芸娘认为“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因此“每逢朔望,夫妇必焚香拜祷”,以致多少相信“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这是民间纯朴的浪漫信仰。可惜,无法支撑起残酷的现实人生——后来芸娘遭公婆厌弃,家境艰难,为觅衣食,操劳过度,身染重病。下面是芸娘之死的场景: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芸娘将自己的早逝归结于“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何等残酷!临终前“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又何等凄恻!相比之下,乔伊临终前微笑着说:“我与神和好了,有了祂的平安。”并将自己一生的苦难归结于神要她背负的十字架,而这苦难与十字架上受苦的那一位有份。这种薄命感与平安感的差异,令人深思。

对比了两位女子在死亡面前的体验,再来对比两位男子悼亡的感受。沈复虽然叹息“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却就此打住,并未继续追问佛为何不发慈悲,一副认命的态度。他丧妻不久又连遭父亡子夭,本欲出家为僧,但朋友“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而路易斯则因妻所受的苦难对神的善恶追问不休,更拒绝承认人间之爱只不过一场春梦,他坚信此在界同样是永恒界不可缺的一环。将来有一天,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这种梦与醒,认命与仰望,空感与爱感的差异,同样令人深思。

《浮生六记》中的这种宿命感并不是特殊的个例,在这片大地上,从清代的《红楼梦》——曹翁悼诸钗黛的死,到近现代的《边城》——沈从文哀翠翠的死,到当代的《妞妞》——周国平悲爱女妞妞的死,我们都能普遍看到个体面对死亡的无力与苍凉。也因着死的毒钩,爱本身的意义被刺穿消解——如果色也是空、情也是空,不如不爱,也就不受伤害。所以沈复才“后悔”到:“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所以宝玉才“彻悟”到:“好一似,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然而,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十字架上那一位却以自己的血担当了她们的“死”。不仅如此,祂还指出一个更永恒的盼望,在这盼望面前,人间的爱无法被死亡和宿命伤害;在这盼望面前,大地上的人们,可以更加彼此好好相爱。“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其中,爱是最大的。”

这也许就是《卿卿如晤》抵达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的意义。

3

此前,台湾已有曾珍珍女士的中译本,译名就为《卿卿如晤》,笔者也曾试图撷取中国古典爱情佳句,为此书取一译名,然而,思来思去,仍觉“卿卿如晤”一词在悲恸中仍蕴含对将来相见的信、望与爱,最贴切本书主旨,故仍沿用之。不止译名如此,在译文过程中,笔者也参照了曾女士的译本。曾女士教授英美文学,中文与英文功底俱深,文学与神学造诣也不凡,从其译作可窥一二。与前辈相比,笔者自惭“译”秽,尤其遇前译高妙处,拍案之余,不忍割舍。有些词句,窃为己用。这里,致以深深歉意与谢意。

《卿卿如晤》英文原著中,路易斯一律以“H”指代乔伊;曾译本中,则以“伊”指代之;笔者根据汉语读者的阅读习惯,以“妻”指代之。特此说明。

译后记引号部分资料摘自《幽谷之旅——C.S.鲁益士传》(希卜黎著,吴里琦译,台北海天书楼出版,1998年)。特表感谢,并在此推荐阅读此书。此书后拍成电影《影子大地》(Shadowlands),纪录了路易斯和乔伊的一段暮色尘缘。

喻书琴

2006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