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餐厅

时光如梭,季节轮转。路旁的灌木丛下,夏天留下的纸垃圾四处飘散,犹如雪的信使。空气变得干燥起来,让我们为今年冬天里中央暖气引起的干燥做心理准备。我的两个大拇指已经开裂,脸也更憔悴了。如果照照镜子——不论近看还是远看——就会发现脸上大小皱纹纵横交错,仿佛贝雕一般。

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腿上长满了毛。不只是一点点,而是一大片。当我低头看时,一簇簇的黑毛快速生长,布满了我的大腿,就像动物的皮毛一样。我梦见冬天来了,我要冬眠了。首先,我会长毛,接着爬进洞去,然后睡觉。这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似乎我经历过一样。后来我记起来——即使在梦里——我从来不是一个那样长毛的女人,而是光溜溜的像一个蝾螈,至少我的腿是这样。所以,尽管这双毛腿长在我身上,但它们不可能是我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它们是别人的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腿。我所能做的只是跟着腿跑,用手摸它们,弄清这究竟是谁的腿。

梦把我惊醒了,我信以为真。我梦见理查德回来了。我能听到床上他在我身边的呼吸声。但是,那儿没人。

然后,我真的醒了。我的双腿仍在沉睡,因为我是蜷缩着睡的。我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我的心就像刚跑过步一样,痛苦地怦怦直跳。人们说的看来不错:噩梦可以置你于死地。

我加紧写作,在纸上龙飞凤舞。这是我和我心灵之间慢吞吞的赛跑,但我想先到达目的地。哪儿是目的地?终点,或者终结。两者必居其一。不管哪个都算是目的地。

一九三五年的一月和二月。隆冬。下雪了,天气清冷;火炉燃起来,烟雾袅袅,暖气汀不停地运作。路上的汽车常常冲进沟中,司机感觉获救无望,仍然开着发动机,最后窒息而死。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和废弃的仓库里,常常发现流浪汉的尸体,僵硬得如同人体模型,好似在商店的橱窗里作贫穷展览。尸体不能埋葬,因为地冻得坚如磐石,无法掘墓,因此只好放在紧张不安的殡仪馆老板的棚子里,等待天暖再埋。老鼠们却过得十分滋润。有些母亲带着孩子,因为找不到工作,没钱支付房租,被连人带东西赶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去。孩子们在卢韦托河结冰的磨坊水池上溜冰,有两个坠入冰下,还有一个溺水而死。水管接二连三地冻裂。

我和劳拉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确实,我也很少见到她。她说,她在为基督教联合会的救济活动帮忙什么的。瑞妮说,下个月开始,她每周只能帮我们家干三天活,因为她的腿病又犯了。她用这个借口来掩盖一个事实:我们家已经付不起她的全职工钱了。反正我心里明白。这是明摆着的事,就像父亲阴沉的脸色一样。最近,他老待在自己的塔楼上。

钮扣厂已经空了,厂房里面支离破碎。没有钱去进行修复,因为保险公司拒绝赔偿,理由是失火原因不明。有人在私下里说,事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甚至有人说火是父亲自己放的,这简直是恶意中伤。其他两个厂也还关着;父亲绞尽脑汁在想办法重新开工。他越来越频繁地去多伦多出差。有时候他会带上我,而我们会在当时最高级的约克皇家饭店下榻。这里是公司总裁、医生和律师喜欢的去处;他们在这里金屋藏娇,进行长达一周的纵情作乐。不过,当时我并不了解。

我们外出的这些费用谁来付账呢?我怀疑是理查德,因为他总是在这些场合露面。他还和父亲保持着生意来往:他是我们仅存的一个客户,生意也是有限的。这次生意是关于出卖工厂的事,有些复杂。父亲曾经试过卖厂,但这年头没人想买,尤其是考虑到他开出的条件。他只想出售一小部分股份,想要保留控股权。他要的只是资本注入,这样他的厂可以得以重开,他的工人又有活可干了。他称他们为“他的部下”,似乎他仍旧在军中,他仍是他们的上尉。他不愿意减少损失而抛弃他们,因为人们都知道,或者曾经知道:船长应该与船共存亡。现在他们不用麻烦了。他们可以变卖工厂,摆脱困境,搬到佛罗里达去。

父亲说,他需要我去为他“做记录”,不过我一点都没记过。我相信,父亲只是需要我陪在身边——做他的精神支柱。他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他瘦得像根竹竿,双手不停地颤抖。他连写自己的名字都费劲。

劳拉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出差,父亲没要她出来。她留下来,向穷人分发三天前的陈面包和薄薄的稀汤。她自己也开始节俭饮食,仿佛她感到自己没有权利吃东西一样。

“耶稣也吃东西,”瑞妮说,“他什么都吃,从来不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