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自欧洲的明信片
白昼渐渐短了,树木也失去了精神。尽管太阳落山一天比一天早,但还未到冬至。没有白雪,没有冻雨,也没有呼啸的寒风。它们迟迟未来,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人们笼罩在一种褐色的寂静之中。
昨天,我一直步行至喜庆桥。有人说那座桥已经锈蚀了,出现了结构上的问题;有人说要推倒重建。米拉说,有个不知名的无耻的开发商要把分套公寓建在该桥旁边——这是块黄金宝地,因为景观好。这年头,景观可比土豆值钱,尽管那块地从来没长过土豆。有谣传说,在幕后已有一大笔来历不明的脏钱花在这次交易上。我认为该桥初建时肯定也有这样的事发生,表面上说是为维多利亚女王争光。一些承包商想必花钱买通了女王陛下钦定的代表,以获得大桥的建造权。这个城镇的人仍然恪守老的信条:要不择手段地赚钱。这些事就出于老的信条。
想来奇怪,那些身穿褶裥裙的淑女曾经在桥上漫步,倚着雕工精美的桥栏,饱览如今弥足珍贵的景观:桥下喧闹的流水、西边如画的石灰岩峭壁,以及边上的多家工厂。这些工厂每天开足十四个小时,点着像赌场里那样昏暗的煤气灯,里面挤满了辛勤劳作的老实巴交的乡下人。
我站在桥上,注视着河流的上游;那儿水面平静,黑暗而沉寂,潜伏着危险。河的另一边有小瀑布,下面是浪花飞溅的漩涡,发出隆隆的水声。不过,这离我站的地方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我开始担心我的心脏,并且有点头晕气喘,好像被什么淹没了。是什么呢?不是水;是比水更稠的东西。那是时光:昔日的时光、昔日的悲伤,仿佛沉淀在池塘里的层层淤泥。
诸如:
六十四年前,我和理查德在大西洋彼岸走下“贝伦加丽娅”号的舷梯。他喜滋滋地歪戴着帽子,我则戴着白纱手套,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好一对欢度蜜月的新婚夫妇。
为什么把它叫做蜜月呢?用蜜做成的月亮——仿佛月亮不是一个冰冷、无空气、寸草不生、坑坑洼洼的岩石球体,而是一颗软软的、香甜的金色蜜饯李子——化在嘴里,勾起你的欲望,甜得让你牙齿发酸。它又好似一个温暖的、浮动的光团,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你自己的体内。
我对此深有体会,记忆犹新。不过,这种感觉不是来自我的蜜月。
我记得很清楚,那八九个星期的蜜月给我的感觉无非就是忧虑。我担心,理查德会对我们的婚姻生活同我一样感到失望——我指的那部分属于隐私,难以启齿。不过,表面上并非如此。至少在公开场合,理查德开头对我是十分殷勤的。我尽可能地掩饰我内心的这种忧虑,于是不停地洗澡;我感觉自己的头脑糊里糊涂,就像一枚鸡蛋。
在南安普敦下船后,我和理查德就乘火车去了伦敦,住在布朗饭店。我们在套房里用早餐,这时我会穿上威妮弗蕾德为我挑的晨袍。她一共为我挑了三件:一件是白玫瑰色的;一件是骨色的,带鸽灰的花边;还有一件是淡紫色的,镶着海蓝宝石。那种淡雅、柔和的颜色跟早上醒来时的脸色很相配。每件晨袍都配有一双缎面的拖鞋,鞋边上镶着彩色毛皮或天鹅绒。我想,这一定就是成熟的女人早晨穿的行头。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但从哪儿看来的呢?或许是从广告上,某种咖啡品牌的广告?)——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男人头发往后梳得溜光,一个刚刚梳妆完毕的女人身穿晨袍,一只手端着个弯嘴银咖啡壶;两个人面带微笑,目光越过盛黄油的碟子,痴痴地望着对方。
劳拉对这样的行头一定会嗤之以鼻。当初她看见我把这些行头打进箱子的时候,已经在嗤笑我了。不过,那还算不上是嗤笑,因为她还不会。她缺乏必要的残忍。(必要的残忍是故意的。她的残忍则是偶然的——那是她脑袋里闪过的高尚意念的副产品。)她的反应更像是吃惊,更像是难以置信。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缎面的行头;我自己也用指头摸过那冰凉柔滑的料子,感觉就像蜥蜴皮一样。“你真要穿这样的东西吗?”她问道。
在伦敦的那些夏日的早晨,为了遮挡刺眼的阳光,我们会拉上一半窗帘吃早餐。理查德总是吃两个煮鸡蛋、两大块熏肉、一只烤番茄,还有涂橘子酱的面包片。面包片烤得脆脆的,搁在烤架上凉着,而我只要半只柚子。我们喝的茶又浓又苦,像沼泽里的水。理查德说,这是正宗的英国式早餐。
早餐时我们俩讲话很少,不外乎那两句义务性的问候:“亲爱的,睡得好吗?”
“嗯——你呢?”这时候,总会有人给理查德送报纸和电报来,而且远远不止一份。他会浏览报纸,接着拆开电报来读,再重新仔细叠好,塞进衣袋。要么他就把电报撕成碎片。他从来不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当时即使他这么做,我也不会拾起来看的;我那个年龄还不懂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