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7.快活的人

“你的感觉好像真的又变了呀。”打开房门一看见我,龙一郎便说道。

无论多亲近,我都不太喜欢到成田机场去迎接从国外回来的人。

这也许与我不愿意别人到机场来接我的心情有关,因为坐过飞机以后,人显得万分疲惫,脸色憔悴,皮肤变得粗糙。

我常在从机场回东京的汽车里呼呼大睡,以致一百年的爱情也会醒来,我只是想尽快回家洗澡,然后睡上一觉。因此,龙一郎回国那天,我没有去机场迎接。

尽管如此,想到自己的恋人与自己置身于同一时光的流程之中同度朝夕,一如往常的黄昏也显得格外甜蜜,即使通电话,也会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

能够感觉到夜晚变得宁静而悠长。

我仿佛看见,平时那因为不愿意感到寂寞而硬要麻痹自己的感觉,如今在一个个地舒展着。

就像受到季节的阳光照射的花朵一样,平静然而踏实地绽放开来。

龙一郎回国的第二天,我去旅馆里与他相会。

以前在我小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父亲去国外出差回来,总觉得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有些紧张,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对方本身有着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人。

他难得睡一次好觉,甜甜地酣睡着,他的那颗心还在塞班岛的海边彷徨,惟独这样的他,才显得格外新鲜。

从天气晴朗的窗口望去,可以眺望到新宿区高楼的景色。我仿佛能够看见清新的春风轻轻地吹过街头。

龙一郎为我泡了一杯茶。

“你不出去吃点什么吗?”我问。

“嗯,出去吃点吧。我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过,肚子饿了。”他说,然后久久地沉默着。

“你在想什么?”

“我一直在找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现在我找到了。”他说,“你看上去很幸福,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是啊,我很幸福。

并不是说我变得很别致,“别致”这个词必然会附有不公平的偏颇状态。说不定哪天夜里,失衡倾斜的部分会突然向我涌来。

我宁可说更接近于“安心”的状态。

我在无意中变得轻松起来。对我来说,自从头部摔伤以后,平时靠着一连串模糊的记忆勉强度日,此间已经相当疲惫。我更多的时间是在揣摩自己记住了什么、记到什么程度、什么东西已经全部忘记了。这显然是极不正常的。

以前尽管我装得很不在意,但内心总是盘踞着深深的不安。现在那种不安的情绪已经消失,我每天每天都会过得很快乐。以前我与人交谈时总会隐隐感到一丝紧张,现在已经从那种笼罩着我的紧张感中解脱出来了。

早晨起床,一打开窗户,我就能闻到柔和的阳光和青草的气味交织在一起的春天的气息,看见樱花结出花蕾,过不多久樱花盛开,会酿造出一片淡淡的粉红色空间。

我看着窗外樱花的花开花落,年复一年,今年也将如此。我还要继续那样生存下去,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我有着一种很神秘的感觉,甚至怀疑那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如此不可思议,就像“自己”这个词的精髓从身体深处涌现似的,视力也比平时好了许多。

常常可以看到和尚和嗑药者中那些自恋的人,书本中将他们的心态称为“多福感”,说他们有多么的幸福。到了自己身临其境,才体会到那种满心舒展的感觉,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害自己的心情。

酒吧老板的执意劝说弄得我都有些心烦了,于是有一段时间我集中读那样的书。那时我心想,那些人真是太烦人了,还特地把自己的幸福写成书,但有过那样的体会以后,受一种使命感的驱使,觉得一定要把什么东西写下来留给后人,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闯进了前所未闻的人生里。我非常理解既不想让那样的感觉打搅任何人,又希望别人分享这种体验的心情。就是说,因为经历过艰辛难熬的时期,所以才产生了想要写下来的冲动。想必这是一种心灵的激荡:未来的自己想要对以前的自己有所教诲。

但是,尤其是无与伦比的幸福,经历过那样的体验以后,才能领会那种感觉只是一种状态,就像精神衰弱者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自拔一样,仅仅只是一种状态而已。

我把这样的感受讲给龙一郎听,龙一郎用力抱紧我。

“看着你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深深觉得,人真是一种容器,是一种简单的容器,里面装什么都可以,甚至还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和街道上的行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由于命运的安排,你必须不断向容器里装入新的东西,你只不过是那种会产生变化的容器,在‘你’这个容器的深处,有着一种‘朔美’特有的感觉。我想这大概就是‘魂’这东西吧。不知道为什么,惟独这一点永远不会发生变化,它始终盘踞在那里,容纳着一切,试图寻求快乐。一想到它始终盘踞在那里直到你死去,就会有一种疼爱和痛苦的感觉,令我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