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5(第2/2页)

我开始明白,我的形象已经经过人世命运的最高法庭的判决,再也没有任何可挽回的余地。我觉得托洛茨基分子的名声(即使和本人出入再大)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了,比真实的我更强不知多少倍;它绝对不再是我的影子,倒变成了我本人,而我本人却是这种名声的影子;我也明白,不能再申诉什么名不符实的问题,这个名不符实,就是我的十字架,我是不能把它卸给任何人的,注定是我要把它背起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甘心举手投降。我愿意真正地背起这个负担:将来要让人看到我不是他们所断定的那种人。

足足半个月才使我好歹习惯了矿下那累死人的活儿——手得用力握住沉重的风镐,干完后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还感到全身的骨头架子在震颤。那我也不管它,还是凭良心猛干,决心要达到那些先进突击手的效率,而且没多久我就差不多做到了。

要命的是,没有一个人认为这表现了我的正确信念:因为实际上,我们这些人全都是按干多干少得报酬的(伙食费和住宿费已经给我们扣了,但我们还可领到不少钱),所以,不管各人想法如何,许多人那么拼命干是为了在这没有希望的年头里至少还能得到点实惠。

虽然我们统统都被看作是疯狂反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敌人,但社会主义组织里所有的种种政治活动在军营里也都有。我们这些社会主义制度的顽敌也在政委的监督下召开一些十来分钟的临时会议,我们还参加政治学习,办墙报,张贴社会主义国家领导人的照片,用毛笔写些诸如“前途光明”之类的标语。起初,我几乎是带着标榜自己的心情主动来承担这些工作。但是,这么做在任何人眼里都无所谓。别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因为他们需要让领导注意到自己,批准自己外出;至于士兵,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认真来看待政治活动的,而是把政治活动看作是一种装模作样的猴儿戏,没有实在意义,是迫不得已做给那些掌握我们命运的人看的。

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我的反抗,无非是自己的异想天开罢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不是名符其实的托派分子,别人可不这么认为。在那些把我们任意摆布的有军衔的士官里,有一个小个子黑头发的斯洛伐克人,他是个下士。他和其他人有所不同,态度和气,毫无以折磨人为乐的嗜好。在我们眼里他是个好人。尽管有些刻薄的人说他那副憨厚相无非是因为他蠢笨。当然,那些小士官和我们不一样,都是有枪的,时不时去进行射击练习。有一天,这个矮个子下士囊括了各种奖项打靶回来,据说他总环数第一。开会的时候,很多人都对他大加恭维(半是真心半是揶揄);小下士只是咧嘴笑。

就在那一天,碰巧我和他一个人遇上了。出于没话找话,我问他:“你使了什么鬼点子枪法能那么好?”

小个子下士打量我半天才说道:“这有什么难,我嘛,我有特别的法儿。我对自己说:那不是什么铁皮靶子,那是个帝国主义鬼子。这一来,我心里气得不行,就真的中靶心了!”

我极想问他,帝国主义鬼子这个相当抽象的概念在他的脑袋里具体指的是何等样人。当他要回答我的这个问题时,声音极其严肃而且胸有成竹地向我透露说:“我真寻思不透,你们这些人干吗要来给我叫好。咱们说实话,要是打起仗来,我可是要朝你们开枪哩!”

要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从来没有大声叱骂过我们——就因为这个他后来被人调走了。当时我从他的嘴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顿时觉得,原来还认为有根线把我和党、和同志们维系着,现在这根线从我的手里抽掉了,再没有任何挽回的希望。我早已被人甩出了自己生活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