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7(第2/3页)

就在这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露茜。

为什么在和她交身而过时我没再继续往前走呢?是因为我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吗?还是因为傍晚那院子里奇特的照明使我迟迟不回到街上去呢?或者是因为露茜的外表?然而她的外表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尽管后来就是这种寻常本身打动了我,吸引着我,可又怎么解释她当初能使我顿时停住脚步呢?难道我在俄斯特拉发的人行道上不是常常遇到这类寻常姑娘吗?或者这样的寻常本身竟是这样的极不寻常?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在那里站住了,注视着姑娘:见她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不慌不忙地朝着陈列《名誉法庭》剧照的橱窗走去;然后,还是慢条斯理地走开去,跨过一扇开着的门,从这扇门可以走到卖票窗口前。对了,肯定是露茜这种特别的慢悠悠把我给迷住了,这种慢悠悠映射出一种逆来顺受,没什么目标催着去做,也用不着急于伸手去拿取什么。对了,可能实际上是因为这种哀婉的、十足的慢悠悠迫使我盯着姑娘,看她去窗口,看她拿出钱,取了一张票,朝整个屋里瞥一眼,然后又回院子里去。

我对她仍目不转睛。她依然站着,背对着我眺望远处,越过小院,越过那一个个园子地,越过四周有小小栅栏围绕的农舍,直到棕色的采石场挡住目光的去处为止。(从此我没能忘记这个院子,没忘记它的任何一个细节,我记得它与邻院之间的栅栏,邻院曾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台阶上出神,我记得台阶边上是一堵矮墙,墙上的凹口中放着两个空花盆和一个灰色大水盆,我还记得火红的太阳落到采石场的边缘。)

六点差十分,也就是说,离开演还有十分钟。露茜已经转回来,还是毫不着急,离开院子上了街;我尾随她而去,我身后那幅乱七八糟的俄斯特拉发乡村之画就不见了。眼前重又是城市的街道;五十步开外有一个小广场,收拾得很整齐,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配着几条长凳,一座模仿哥特式建筑,那红砖微微发亮。我观察着露茜:她已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悠悠之态没有离开过她一时一刻,我几乎要说她连坐下都是慢吞吞的;她并不看周围,也毫不着急,仿佛坐在那里等待一次外科手术或类似会使我们放不下思绪的事情,对周围什么都不去注意,全神贯注集中在自己的内心。可能我应该感激这样的一个氛围,使我得以在她周围徘徊,端详她而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有人喜欢用一见钟情这个词。但我可是太清楚了,爱情总是要给自己编出美丽故事的,爱情一旦产生,就会开始说得像天方夜谭一般。所以我向来不说自己立刻就掉入了爱河的话,不过这一回我还真的有了某种通灵感:露茜的宝贵或需要我说得更准确一些的话——露茜后来显示的宝贵性,在当时我就猛然明白了,感悟到了,直截了当地看了出来,而且是在一瞬间就完成:露茜给我送来了一个本色的她,就像人家把揭示的真谛送到你面前一样。

我望着她,端详着她土气的烫发发式,把她的头发弄成蓬蓬松松的一大堆细毛卷没个样子。我看着她的栗色小大衣,破旧不堪,磨出了毛,而且稍微短了些;我又悄悄端详她的脸,细看很漂亮,是一种耐看的漂亮;在这个姑娘身上我感到了安详、单纯而且谦和,这些正是我所需要的品质;而且我觉得我们两人很相近;似乎我只要走到她身边,开口和她说话的那一刻,她就会直视我的眼睛,朝我笑笑,像看到一个多年不见的兄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这时候露茜抬起头,一直望着钟楼上的时间(这个动作一直刻在我心里,只有一个手腕上从不戴表的姑娘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且总是不自觉地对着钟表坐)。她离开坐的那张凳子,朝着电影院走去;我本想追上她,倒不是没有这份胆量,而是一时找不到话来说。当然在那瞬间我的胸膛有的是激情,但脑袋里却空空如也。我跟在姑娘后面,这一次进的是检票处,从这里能看到电影厅里没什么人。这时有几个人进来径直朝卖票窗口走去,我赶紧抢在他们前面买下一张票,来看这部我深恶痛绝的影片。

这当口,姑娘已经进了观众大厅;我也照此办理。在这个大半空着的地方,票上的座号失去了意义,谁爱坐哪儿就坐哪儿。我溜进露茜那一排,坐在她旁边。接着轰地响起了有点刺耳的音乐,是一张陈年唱片发出来的。灯黑了,银幕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广告。

露茜肯定觉察到一个戴黑臂章的大兵挨在她旁边坐着,这并非偶然,她发现并感觉到我离她很近,何况我对她已是全神贯注。银幕上演的是什么我一点也没看进去(多么滑稽的报应:那些向我大谈道德品质的人曾多少次要我去接受这部电影的教育,而这部电影现在就在我面前,却根本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真为此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