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3

没用一刻钟工夫我就到了村里(在我小时候,村子和市区还隔着一片田野,如今连成一片了)。我刚才在城里听见的歌声原来是从一家家门前或电线杆上安着的喇叭里传出来的,现在仍在大声响着(我这个人老是上当,因为我竟以为是谁在那里唱而勾起了我缅怀往昔的惆怅,还以为声音里带着醉意,结果却不过是靠技术装备和两张密纹唱片制造出来的!)。在村口,已经架起一个凯旋门一样的东西,一道宽宽的横幅挂在其间,上面用彩色的美术字写着:欢迎光临。就从这儿起,人越来越多,大多数都只是普通生活装束,不过也有三四个老头穿出了当地民族服装:胡萨克式靴子,白麻布裤子和绣花衬衫。街道拓成一个长长的乡村广场,也就是在人行道和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之间,还有一条绿草带,上面种着几棵小树,搭起一些小摊(专为今天过节而用),卖些啤酒、汽水、花生、巧克力、香料面包、芥末香肠和烤糖饼之类,市里的那家牛奶店也搭起一个亭子:牛奶、干酪、黄油、冰淇淋、酸牛奶和酸奶油;尽管没有一个柜台推出酒精饮料,可在我看来似乎人人都醉意浓浓;大家在摊前你推我挤,逛来逛去;时不时有人唱起来,同时还醉意地举起一只胳膊,不过回回都是只开一个头,刚唱的半句歌马上就给周围的嘈杂声所淹没,而放唱片的高音喇叭又把嘈杂声都盖过去。广场的路面上(尽管节日才开始)已经到处扔着纸质啤酒杯和沾着斑斑芥末的方纸盒。

大有与酒精饮料唱对台戏之意的奶制品柜台并不受人欢迎。我几乎一点没等就买到了一纸杯牛奶和一个羊角面包,拿着走开几步以避免受到推搡,好小口地去品味我的牛奶。这时候响起一阵号声,这是从广场那一头传过来的:众王马队朝这边走来了。

只见广场上塞满装饰着圆点和公鸡毛的黑色灯笼裤,宽袖打褶的白色衬衫,蓝色开襟短背心上缀着红绒花朵,坐骑的鞍辔两边悬垂着彩色纸带。在嗡嗡的人声和高音喇叭的歌声中,又夹杂进许多新的音响:马儿的嘶鸣和骑手的呼叫——

咳呀!咳呀!诸位请静静听!

你们乃住山间海滨,

请听这星期日圣灵节的事情。

我们有位辛劳但贫穷的国王,

他的德行却依旧高尚。

人家偷走他千百条狗,

只剩下城堡一无所有……

眼睛所见和耳朵所闻构成了一幅杂乱无章的景象,每一件事情都和另一事物格格不入:高音喇叭里是一种民风,马队又是另一种民风;骑手的服装和坐骑的披挂那么五彩缤纷,而观众身上穿的却是剪裁糟糕、极其难看的灰色和棕色衣服;一边是盛装的骑士,那刻意追求的潇洒自如,一边是戴着红袖章的纠察队那么忙乱,不停地奔走于马队和观众之间,拼命地把乱糟糟的秩序控制在起码的限度之内。这个任务毫不轻松,不仅是因为看热闹的人不守规矩(幸好这些人为数不多),而更主要的是因为没有预先管制交通。在马队的前头和后尾都有一些纠察队员在示意汽车减速。一些旅游车辆渐渐插进马队,马儿因背上的重负和马达的轰鸣变得焦躁不安,骑手也十分不快。

说实话,我对这个民间节日的抵触没有变(其他不管什么节也一样),我担心的倒不是眼前所见的这种状况,而是别的:我原来估计到的是会弄得不伦不类,把地道的民间艺术和那些冒牌货混为一谈,许多不学无术的演说家口若悬河发表一篇又一篇开幕、闭幕词,可不是,我心目中想象的局面还要糟得多:排场很大,花花哨哨使人眼花缭乱,但我没有料到竟在一开始,这庆祝活动就露出一副凄凉的、令人伤心的寒酸。简直到处都脱不开这种寒酸:东西匮乏的节日摊点,稀稀落落又毫无秩序而且心不在焉的观众;车辆交通和无政府式的节日安排之间的矛盾;马匹空奔;哇啦哇啦的高音喇叭靠它那机械的惯性而把两段歌词没完没了地弄得震天价响(还有摩托车的闹声),马背上的年轻人粗着脖子大声喊出他们的诗句,那也没法让人听见。

喝完了牛奶,我把空纸杯扔掉。这时马队已经在道上原地停了多时,终于挪动了步,开始它在村里进行的长达几个钟头的转悠。这一切我在很久以前就熟记在心里:战争结束的那一年,我也当过国王侍从(穿着女人服饰,手拿着大刀),护卫在扮国王的雅洛斯拉夫左右。我没有兴趣让回忆激起我的感情,可也舍不得掉头不看这一场戏。渐渐地,我也跟着马队走,现在它已经占满整个路面。队列中央有三个人:两个侍从簇拥着一个国王,都穿女人衣袍,手里拿着大刀。在他们四周还有几个人离国王稍远奔跑着,他们就是所谓的大臣。其余的人全都分成两列,挨着人行道两边驱马行进。就是在这里,也是各司其职的:有旗手(旗杆插在靴筒里,用手把着,所以猩红色的旗帜在马身两侧飘扬),有传令官(在各户门口有节奏地朗诵一篇以虽然贫寒但德行高尚的国王为题的诗文,说有人从国王处偷走一千条狗,城堡中一无所有),最后,是那些求乞的(他们要做的事就是一面说:“为了国王给点儿吧,亲爱的大妈,为了国王!”一面向捐施者递上一个编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