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14
到处是马匹和彩带,我呆呆地站在中间,很久很久,金德拉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握着,问我怎么啦,我任他握着我的手,告诉他,没什么,金德拉,我没什么,你想我会怎么呢,我的声音大变,特别尖,我们还需要录下来的东西,我竟一连串地做得出奇地快,传令官的呼喊声响已经有了;两个采访有了,我还有一个评论要录,我就这么处理了一大堆我根本无法一件一件去考虑的事情,他呢,紧紧挨在我的身边站着,默不作声地揉捏着我的手指。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曾碰过我,他太腼腆了,可谁都知道他发疯似的恋着我,当我对着录音带磕磕巴巴的时候,他简直要把我的手捏碎,但我一心想着路德维克,还有,说来也好笑,我想我在金德拉眼里不知成了一副什么样子,既然心里像翻江搅海一样,我的脸上该是难看极了,但至少,大概,不,没有,我没有哭哭啼啼的,我不过是有一点激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着,金德拉,现在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要去写我的评论,用录音机录下来,他握着我的手又停了好一会儿,柔声地问我,您怎么啦,埃莱娜,出了什么事,但我脱开他的手直奔村委会,人家已为我安排好一个地方,我走进去,总算屋里空无一人,我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里,额头抵着桌面,待了一会儿。头痛发作得厉害。我打开手提包想拿一片药吃,可是我干吗打开提包呢,我知道根本就没带药来,后来我想起金德拉身上总是什么药都带,他的雨衣就挂在衣架上,我搜寻了他的口袋,果真掏出一管药,瞧了瞧,主治各种头痛、牙疼、坐骨神经痛、面部神经痛,可就是没有治心灵痛的,不过,这也至少能让我的脑袋轻松一点儿。
我到安在外间屋角的水龙头那儿,用一只本来装芥末酱的杯子接了点水,吞下两片药,两片,足够了,可能马上会见效的,不过对心灵的伤痛是无药可治的,除非把这一管全吞下,因为药量一大就会中毒,而金德拉的这管药几乎是满的,大约够了吧。
这个念头一掠而过,只有一瞬间,但既然这个念头反复出现,我就不得不问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继续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可是实际上这不对,我平时并没有这样想,我压根儿就不想,此时此刻,我只不过是假设自己不要活下去而已,忽然我感觉到甜丝丝的,甜得十分奇怪,我很想发笑,可能我已经真的笑了起来。
我又放了两片药在舌头上,这时我一点也没有打算让自己中毒,只是把这一管药捏在手里,心说现在我的手心里正攥着我的死活呢。这么容易,我乐了,仿佛只要再迈出一小步,再一小步,我就站到无底深渊的边上,倒不想跳下去,而是想探一眼看看。我就着杯子又喝点水,药片已经化开了,我又回身进了里屋,窗户是开着的,可以听到远处不断传来“咳呀、咳呀”声,还有汽车的嘈杂声,讨厌的卡车,讨厌的摩托车,它们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我曾经信赖的东西,我曾经为之而生活的东西,都闹腾完了,乱哄哄的真让人受不了,还有那些喊声虽然隐隐约约也还是让人受不了,所以我赶紧关上窗户,但那种长长的、排解不掉的痛苦又在咬我的心。
路德维克,在这一生中,巴维尔从来不曾像你这样使我痛苦到这一地步,只消一分钟我就可以原谅巴维尔,我知道他就是那么个人,他的爱情之火很容易烧尽,他得寻找新的燃料,新的喝彩者,新的看客。他常常伤我的心,但是通过刚才那极度的痛苦,我看出来了,对他这个爱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家伙,我能用母性的眼光、并不气愤地审视他,想到他这么多年费尽心机来逃脱我,我就笑了。啊!去你的,巴维尔,滚一边去吧,我看透你了。可是路德维克,我看不透你,你是戴着面具来的,你主动来挑动我的心,一旦挑动了,却又来毁灭我,你呀,我诅咒的只有你一个人,同时我也求求你回来吧,回来吧,不要这么铁石心肠。
我的上帝,也许这只是一场可怕的误会,有可能是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巴维尔给你嘀咕了些什么,我哪里知道呢,我,我曾经盘问过你,我恳求过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再爱我了,我不愿意放弃你,几次想留住你,可你不肯听我说,你翻来覆去一句话:了结了,了结了,永远地了结了,无可挽回地了结了。好吧,了结,同意,最后我接受了,我的声音变得极度高亢,好像不是我的声音一样,倒像一个小女孩,我尖声对你说那好,我祝你一路顺风。真滑稽,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祝你一路顺风,但这话老是不断回到我的嘴边,我祝你一路顺风,那么我就祝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