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

弗朗索瓦·里卡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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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五日完稿”的《玩笑》——米兰·昆德拉的第一部小说——于一九六七年春天在布拉格出版,没费多大劲儿就突破了国家审查委员会的重重关卡,也许那时候尽管仍在共产党的统治之下,但捷克在日后不久我们称之为“布拉格之春”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几年,自由的空气使得审查机制有点松动,对自身也不再是那么确定。书的发行量很大,在这个几乎算是独裁统治下的国家取得了很大成功,受到评论界的广泛欢迎,评论界感兴趣的倒并不是小说所涉及的政治观点(因为在那个时代,再也没有比揭露斯大林主义的种种恶行而更加平庸的了),而是它丰富的主题和形式。

但是在国外,人们却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玩笑》。在法国,该书于苏联一九六八年八月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三个星期后出版,因为这个巧合,法国的评论界和读者大众也满怀激情地接受了它。诚然,法国的评论界也注意到小说的文学特质,然而首先却是将小说当作观念与政治上的一个勇敢的手势来看待的。接着,昆德拉遭到流放,他的书在捷克被禁,于是评论界更是有一切理由从政治的角度来阅读《玩笑》(对昆德拉后来的两三本小说,尤其是《生活在别处》和《告别圆舞曲》,评论界仍继续用这种方式来阅读),仿佛这本书最主要的存在原因是因为它阐述了当时统治欧洲一半领土的“社会现实主义”所带来的不可推卸的恐怖。“介入”小说,一种证明,一种请求,一种对反抗的呼唤,颇为可悲,《玩笑》就这样被看成一种社会文献或是政治宣言,也就是说是官僚斯大林主义控诉案的另一件物证,反抗所有形式的专制的一种时代的“活生生的力量”,而这是一个青春胜利的时代,道德解放的时代,与一九六八年五月革命并行的时代。

当然,这样一种看待的方式并没有全错。不仅仅是因为它回应了那个时代在精神上最迫切的期待,更是因为不可否认,提供了关于政治、社会、观念甚至是物质现实的——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共产党开始掌握捷克的政权起到能够感觉到日后引起一九六八年苏联政权反应的“解冻”最初信号的六十年代中期,捷克斯洛伐克饱受折磨的现实——极其准确并且明晰的视角,的确是这本小说的优点之一。和所处的时代及地点紧密相连,路德维克·扬的命运——和埃莱娜、雅洛斯拉夫、考茨卡及泽马内克的命运一样——可以说是一种具体化,或者说是一种戏剧化,在个人的尺度上,揭示了整整一代甚至是整个社会二十年来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玩笑》之于共产党统治时代的捷克(或者说是中欧)可以被当成《情感教育》或《没有个性的人》来读,如果我们无论如何非要从这个视角来读的话,这就好像是法国的七月王朝或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奥匈帝国:当然是一幅故事性的画面,但是其中的现实性比任何纯粹的历史性重建都要忠实和深刻,因为在这部小说中,视角并没有把现实悬挂起来,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通过为了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代生存已经开始在设法摆脱困境的存在本身,不起眼的存在,脚踏实地的存在,将它放入最具时效性最为具体的范围。是的,在这样的存在中,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盲目的,光明与黑暗已经辨别不清,就像他们最不起眼的一个手势,最不起眼的一句话,最高贵或最肮脏思想里的因和果,一切都已辨别不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也都带着一种或多或少有点高高在上的尊敬承认这部小说,尤其承认它是所谓的伦理小说,承认它可以抓住并且表达某种历史的真实,换了方法就有可能抓不住的真实。

但用这样的方式来读《玩笑》——也可以说是《情感教育》或《没有个性的人》——不能说是无遗憾可言的。首先,这不啻为将附属的东西当成是主要的:因为对于昆德拉这样一个后巴尔扎克作家来说,历史文献向来不是主要的问题。而对于时代和环境的描述,不管它们显得多么精确,多么充满讽刺或多么具有批判性,都只是他用来到达最终目的的众多手段之一,这目的不是历史学家或编年学者的目的,它是小说家的目的,是属于艺术范畴的目的。如果说这描写具有某种历史时效性,或者它产生了某种政治性的效果,那只是额外的,或者说是出于偶然,更极端地说:是美学意义过于丰满所产生的“缺点”。《不朽》的作者通过他自己笔下的人物阐述了这个观点,在和阿弗纳琉斯教授谈话的时候,“我”说在他的眼中,最理想的小说是“不能改编的,换句话说是不能陈述的”;我们还可以再添上一句:这小说既不能被当成社会或历史的画面来读,也不是某种政治立场或观点立场的表达。这是理想,当然,而任何一部真正的小说都不得不包含这个让人以此种角度阅读的部分。但是像昆德拉这般刚强的小说家则致力于将这个部分缩减到最小,或者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成为小说最主要的部分。再说,这正是大学生路德维克努力——但是徒然——想让审判者明白的:他寄给玛凯塔的明信片虽然表面上是用属于政治范畴的词汇写成的,可内容和主题完全与政治无关,明信片表达的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