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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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前面的话题会让人觉得应将《玩笑》归入“哲学小说”那样一种混杂的文学类别,我对此感到很后悔,所谓的“哲学小说”充满了泛泛的伟大思想、没能藏好的“信息”和假设中很具生命力的抽象概念。而昆德拉小说却完全不知说教与论证。事实上,再也没有比这部小说更加简单更加具体的了:一个男人约好一个已婚女人在外省的一座城市里见面,女人正好在周末去那里出差;这座城市是男人的出生地,以至于他在那里找到了彼此间已经很久不联系的朋友,于是又重新拾起了一部分过去的记忆;但是他从来不曾忘记过他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理由,他是要和那个女人做爱,这样就可以让她背叛自己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是男人学生时代的同学,正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导致了男人的失败。男人的愿望实现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希望:女人屈服了,她顺利地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甚至对于这个引诱者产生了如此巨大如此彻底的激情,她再也无法离开他而独自生活。但是男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征服是徒劳的:不仅仅是因为女人和她的丈夫之间早已不再相爱,而且这位丈夫也恰好路过这座城市,对于妻子的背叛,他丝毫不感到痛苦,也没觉得自己戴了绿帽子,相反他很高兴,把妻子的新情人看成是自己的朋友。

故事可以这样来简述,路德维克的遭遇会使我们想起博卡斯和马里沃;这是一个情爱的误会,一出唐璜式的微苦的喜剧,主人公的初衷会因女人心的变化无常和偶然的不可预见性变得不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昆德拉说《玩笑》首先是“关于爱情的小说”。是有道理的,再说几乎其他所有的小说在这个意义上都可以这样说。因为人类生活的复杂性正是在爱情和肉欲的无穷无尽变化着的魔力与陷阱中被清晰地揭示出来,而这却是小说家惟一的艺术目的与想象。爱情小说,《玩笑》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贯穿始终的爱情小说,因为不仅仅是路德维克和埃莱娜的短暂相遇,所有小说中展开的故事都是各自意义上的爱情故事。路德维克的过去到处都是女人,从当兵的时候开始,就有——甚至可以说是泛滥——美丽的玛凯塔,一直到后来在俄斯特拉发的那几年,被露茜迷一般的存在照耀着的那几年。埃莱娜的一生也只是对爱情迷醉的长久呼唤;还有雅洛斯拉夫,如果不和他妻子芙拉丝塔——自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她就被尊为“丫头”与“女王”——联系起来看,我们就无法理解他对自己国家的民间音乐的那份迷恋;还有信徒考茨卡,他因为遇到了“流浪姑娘”而改变了,他与流浪姑娘之间始终是一种半肉欲半怜悯的关系。

所以说是爱情小说,但这是毁灭的爱情。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对爱情的失望,因为每个人物都会在这样那样的时刻发现自己遭到了欺骗,或者说他在爱情上在自我欺骗。埃莱娜如此,刚开始的时候她发现巴维尔和她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挽回地越来越冷淡,接着又明白过来她对路德维克的吸引不过是个骗局。雅洛斯拉夫也是如此,他被芙拉丝塔和自己的儿子欺骗了。路德维克更是如此,路德维克自认为露茜是他惟一爱过(或者说想爱)的女人,而当考茨卡和他谈起露茜的过去时,当年那个真诚而执着的年轻的求爱者竟似乎被描述成了一个“强奸犯”。事实上,所有人物对于爱情的体验都有似于路德维克对于历史的体验,在昆德拉的世界里,这是最根本的生存体验:是无知和盲目的生存体验。不论我做什么,不管我是要多么的清晰和谨慎,存在,事物,包括我自己的真实都无可挽回地与我相错而过。我以为抓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换了地点,换了面孔,走到了它的反面,只在我的手间留下它变形了的外表,有时可怕,有时怪诞。爱,战斗,生存,在这样的条件下,必然是将我推向误会,成为喜剧。

但是,这样的一种发现事先却没有任何的征兆和保证;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存的挫折——也就是说剥夺了他们青春中的抒情成分——某些人意识到了。这是《玩笑》中所有重要人物所面临的问题,因此《玩笑》是一本使历史世俗化的小说,一本关于毁灭的爱情的小说,同时也是一本结束无知进入成熟的小说。的确,所有的人物,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泽马内克、考茨卡年龄都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他们经历了青少年时代,而他们那时候的面孔没有太大的分别,因为时代精神和标志着青春的幸福的激情在他们脸上留下的几乎是相同的笔触。但是时间流逝,他们现在已经届临存在的某一点,这份相同已经成了问题,很快就将离他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