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第4/9页)

“不多不少三十年。”

“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一个叫阿赤的人?”

“阿赤?”

“我只知道他叫这么个名字,并不认识他,也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但我对他的了解比对任何人都更透彻——比如我那几个多年来日日共处的兄弟。他活在我的想象之中,就像保罗·马拉特斯塔[1]或罗密欧一样清晰。不过我敢说你从未读过但丁或莎士比亚吧?”

“可以说没读过吧。”船长说。

尼尔森抽着雪茄,向后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看着静静飘散在空中的烟圈。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看船长的眼神却很凝重,那肥硕臃肿的特征里带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他对自己的一身肥肉颇为志得意满,真是粗暴无礼。这让尼尔森神经紧张,但眼前这个人与他脑海中的另一个人之间的反差又让人感到愉快。

“阿赤算得上我所见过最标致的人。那时候我跟不少认识他的人聊过,都是白人,他们都有同感。当你第一次见到他,那美貌准会惊得你目瞪口呆。他们叫他‘阿赤[2]’就是看在他有一头赤色的头发上。他的头发留得很长,天生带着波浪卷。那种漂亮的颜色正是拉斐尔前派的一班画家疯狂痴迷的。我不认为他以此沾沾自喜——虽然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对待自己的外貌一派纯真。他个子很高,六英尺还要高出一两英寸——原来立在这里的一座当地茅舍里,支撑屋顶的中央树干上就刻着他的高度——他好似一位希腊的神,肩膀很宽,肋腹很细,就像阿波罗,同样拥有普拉克西蒂利[3]所赋予的那种柔和与丰满,温雅和娇美,带着神秘感,让人困惑又向往。他的皮肤白得耀眼,缎子一般纤柔,就像属于一个女人。”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皮肤也那么白。”船长说,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睛闪闪发光。

但尼尔森没在意船长的打岔,一心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他的面容也跟身体一样漂亮。他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颜色很深,因而有人说他的眼眸是黑的。和一般红头发的人不同,他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都是深色的,五官极其匀称,嘴唇就像一道鲜红的伤口。那时他二十岁。”

说到这儿,瑞典人停下来,以营造一种戏剧性的气氛。他抿了一口威士忌。

“他真是美得绝无仅有,从来就没有过比他更美的人,如同野生植物开出美妙的花朵一样不讲道理。他是造物主快乐的意外之作。

“有一天,他就从你们今早停泊的那个海湾上了岸。他是个美国水手,从阿皮亚的一艘军舰上溜了出来,说动了某个好脾气的当地人,让他搭乘一艘恰好从阿皮亚开往萨福托的独桅帆船,随后让一条独木舟载到这儿的岸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擅自离开,大概军舰上受约束的日子让他腻烦,也许是他惹了麻烦,也许他骨子里向往南太平洋浪漫的海岛。这地方时不时会抓住一个人的心,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成了一只撞上蜘蛛网的蝇虫。也许是出于他柔和的秉性,加上一座座青山的温柔风姿,还有那蓝色的海洋,夺去了他身上北方人的膂力,正如大利拉夺去了拿撒勒人[4]的力量一般。不管怎么说,他一心想把自己藏起来,而这个僻静的角落就很安全,只要待在这儿静等他的船从萨摩亚开走就是。

“小海湾里有一座当地人的小屋,正在他不知往哪个方向挪动脚步时,一个年轻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邀请他进屋。当地人的语言他只能听懂一两个单词,而她的英语也是支离破碎。但他非常明白她那微笑的含义,理解她美妙的手势,便随着她进去。他坐在垫子上,她给了他几片菠萝吃。我只能按照传闻来描述阿赤,但我在他初次见到那女孩的三年之后见过她,那时她才十九岁。你都想不到她有多么娇媚,拥有扶桑花一般强烈的魅力和丰饶的姿色,高个子,身段苗条,长着她们民族特有的精巧五官,一对大眼睛像棕榈树下的两潭清水。她的头发乌黑卷曲,在背后披散下来,还戴着一只散发着香气的花环。她的一双手很是小巧可爱,精美得让你心弦一震。那段日子充满欢笑,她的笑容令人欣喜,简直让你膝头发颤。她的皮肤就像夏日里成熟的玉米田。上帝啊,我该怎么形容她呢?她美得都不真实了。

“就是这一对年轻人,她十六岁,而他刚满二十,两人彼此一见钟情。这是真正的爱,不是由于同情、共同的利益或心智上的投合而产生的爱,而是纯然、简单的爱。这就是亚当在花园中醒来,看见夏娃用清纯的眼睛凝视他的时候感受到的爱情;这是让野兽以及众神之间相互吸引的爱;这是让世界生出奇迹的爱;这是赋予生命以深远意义的爱。你不知道那位聪明而又玩世不恭的法国公爵说过这样一句话吧——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总有一个去爱,另一个使自己被人来爱。这是严酷的真理,我们大多数人都不得不顺从。但偶尔会出现两个人都去爱,同时都让自己被爱的情形。那么,人们就不难想象约书亚向以色列人的上帝祈求时,太阳静止不动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