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短篇小说集《俄罗斯套娃》首版问世于一九九一年,包括七则故事。九十年代,比奥伊·卡萨雷斯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仍然不用打字机或电脑写作,只用钢笔。每当手握德国巴利金钢笔,他就感到自己充满了书写欲望。不过,构思新故事时,他会先邀请一位女士共进午餐。假若这位女友在席间听了故事认为有趣,作家便受到鼓励,而后从容地将故事记下来。当然,身边这样的女性朋友不止一位,有时候是Vlady Kociancich,有时候是Silvia Francis Korn,两位女士都是布城文艺沙龙里的名作家。
博尔赫斯曾将比奥伊·卡萨雷斯作为一个虚构人物写入短篇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并借他的口说出那句箴言:“镜子和男女交欢都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这句箴言有悖于作家迷恋漂亮女人的秉性。试看,寻情逐爱的主题在《俄罗斯套娃》反复出现了多少次。有趣的是,这些短篇大多是纯爱故事的反题:恋情罗曼司的女主角本来是不可替换的,但对于孱弱、敏感、不成熟的男性而言,她们更像是层层嵌套、模样近似的套娃,“打破了一个,其余的还能留下来”。因此,在《俄罗斯套娃》中,玛塞拉错失佳人后,很高兴地接受了次一等的选择。在日记体小说《我们的旅行》中,我们和路西奥·埃雷拉一次次返回情爱关系崩溃的结点,日记中女人们的名字不同,游览场景不同,但男主人公注定陷入交流的危机,因此对他来说,女人们是可以互换的。这一设置让人联想起刘易斯·布努埃尔《朦胧的欲望》,在这部一九七七年的影片中,两位女演员饰演同一个角色。许多作者和研究者都注意到情爱与性在卡萨雷斯作品中的核心位置,帕斯就曾评论道,“爱,对比奥伊·卡萨雷斯来说,是一种享有特权的最全面、最明晰的领悟,它有助于了解这世界和我们自身的虚幻。”不难揣度,比奥伊·卡萨雷斯个人的情爱经验与文字生涯交织到何种程度。某一次,博尔赫斯带着些许嫉妒和骄矜对他说:“您有艳遇,我只有爱情。”
在人们的记忆中,比奥伊·卡萨雷斯的第一重身份通常是博尔赫斯的密友与合作者,这样的印象有失公正,两人之间经年累月的对谈对双方的文学养成同等重要。在比奥伊·卡萨雷斯的妻子西尔维娅·奥坎波的协助下,两位友人合作编撰了《奇幻文学选集》(1940)。就在同一年,卡萨雷斯出版了代表作《莫雷尔的发明》。故事明显受到H.G.威尔斯的影响,讲述主人公困居荒岛,发现身边都是主宰一般的神秘人物莫雷尔所发明的生物与装置。相较于博尔赫斯,比奥伊·卡萨雷斯始终表现出对科学实验与现代医学成就更为强烈的关注。《俄罗斯套娃》中的《在水下》和《玛格丽塔或药剂的力量》等篇,不啻为这一终身兴趣的延续(正因为如此,他也被认为是阿根廷奇幻文学的奠基者)。博尔赫斯和卡萨雷斯还有另一项共同爱好,即痴迷于侦探小说。两人借笔名H.Bustos Domecq,合写了《堂伊西德罗·帕罗迪的六个难题》。柯南·道尔和切斯特顿笔下的探案桥段不时出现在这部短篇集里,但案情或悬疑本身已经让位于对惯例规则的挪用和戏仿。事实上,这一段合作经验给卡萨雷斯此后的创作留下了重要印记:“迷局”贯穿在他的众多作品中,故事迂回于侦探小说的旧套路,最终引向形而上学的思考。这一写作风格暗合爱伦·坡的怪异故事,借用博尔赫斯的话,正所谓“伟大的作家创造自己的先驱者”。
比奥伊·卡萨雷斯其后的主要作品包括《逃亡计划》(1945)《英雄梦》(1954)《猪群战争日记》(1969)《一位摄影师在拉普拉塔的历险故事》(1985)等。一九九四年云南人民出版社的“拉丁美洲文学丛书”出版了卡萨雷斯的《英雄梦——比奥伊·卡萨雷斯小说选》,收入了《莫雷尔的发明》《英雄梦》《对猪战争日记》《纪念保利娜》《影子的一边》《别人的女奴》等六个小说。
《俄罗斯套娃》是卡萨雷斯晚年的创作,不是他最著名的作品,然而,想象力与修辞术在他生命最后阶段日臻佳境,奇幻颜料突入现实画布的阅读体验已非“叙事精巧”或“训练有素”这样的评语所能概括,而是更多地源自拉美次大陆一位写作者的优雅与教养。就在出版此书的前一年,作家荣获塞万提斯文学奖,这一奖项代表西班牙语世界对文学创造的终极褒扬。比奥伊·卡萨雷斯一九九九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去世,研究者通常认为,兴起自一九四〇年代的一代阿根廷文学风潮也随之谢幕。
《俄罗斯套娃》里的故事大都和旅行相关,比奥伊·卡萨雷斯相信旅行有助于解放灵魂。此书译文初稿也主要是在旅途中完成的。客居美国期间,在北卡罗莱纳外环岛,在纽约或波士顿的地铁上,在机场候机大厅里,我常常捧读此书。翻译过程中,我曾向罗湉女士请教多个法文人名、地名译法,请西班牙友人Susana Sanz Giménez帮忙斟酌原文里较繁难的句子,成稿后请友人夏笳阅读过奇幻色彩较浓厚的部分章节。经由一件工作将朋友聚合在生活里,我自觉是有趣而且有意义的事,正像博尔赫斯和卡萨雷斯,时常在咖啡馆里把正在构想的故事讲给对方听,权当是互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