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蛤蟆

小学的语文课本上,有青蛙的介绍。青蛙生活在水塘里,坐在绿色的荷叶上,下面清莹的水中,欢快的鱼儿在游动。在童年儿时的记忆中,无水不清澈。即使水底有深及膝盖的污泥,站在污泥里不管将水搅到多浑浊,秽物都会很快沉淀下来。就像村里家家户户的水缸,在撒入明矾后,水就会变得更加纯净,可以直接饮用。

少年时代的我们,经常俯身河边,像牛羊一样饮水,也不会生病;在夏天的时候,像鸭鹅一样在水里嬉戏。甚至在雨中奔跑,浑身湿透,想的也是:“啊,今天不用洗澡了。”好像在天空高处,有人拧开了喷头,让我们沐浴其中,只有欢快,不觉污秽,也不担心回家后会头痛发热。我们也就索性收了雨伞,在雨中奔跑。

从天上到河床,这样的水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还有多少河水,能照出河畔行走的人影,倒影惹人爱怜,让人忍不住对着水里的身影挤眉弄眼呢?

还有青蛙,书上说它是益虫,能保护庄稼,吃很多害虫。在我们幼小的心中,固然觉得它了不起,但不还是经常捉了一只虫儿绑在线上,去钓青蛙,作为鸡鸭的食物吗?现在青蛙少见,而且还听说有很多变种。长大后,我们就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或者是在池塘边,将诱饵垂到荷叶上,去垂钓青蛙;或者是在插秧季节,穿着雨鞋,拿一把手电,走在田埂上捉青蛙。那时候,我们甚至能将青蛙作为玩具,让它肚子变圆,让它呱呱鸣叫,让它身首异处,让它成为一道美味的菜肴。也担心过,我们这样捕杀青蛙,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现在在我的家乡,不仅青蛙少了,连鱼虾鳖鳝也都少了。物以稀为贵,这些野生的物种又遭到更多的捕杀。如此恶性循环,真不知道在有生之年,它们会不会真的消失。

即使如此,我也从来不曾担心过蛤蟆,好像它从来就不是一个物种。蛤蟆,学名叫蟾蜍,溧阳方言叫“懒疱疙”(音译),顾名思义,它动作迟缓,像个懒人,树懒也是因此得名的;它像疱疹病人一样,浑身是气泡疙瘩。这样的一个怪物,让人恶心也就很自然了。

蛤蟆跟青蛙区别是如此之大,就好像东施和西施。青蛙能跳,蛤蟆只能爬行,偶尔跳一下,也像跛子一样,离地面不高,姿势也不漂亮。青蛙有一身漂亮的皮肤,需要更多的养护和滋润,所以,总是在水边看到它,听到它们的歌唱。蛤蟆呢,一身糙皮糙肉,经常躲在瓦砾丛中,所以经常在墙脚边院子里看到它们,像噩梦一样。

很少有人敢将蛤蟆放在手里。我们厌恶蛤蟆,惩罚蛤蟆,但我们不敢离它很近,只是用树枝抽它,用石头砸它,让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现在想想,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对丑陋到顽强地步的蛤蟆,我们会对它的血肉之躯那样视若无睹呢?

对蛤蟆的厌恶,还有更深的记忆。蛤蟆的额头部,是有毒腺的。蛤蟆不会主动喷射毒液,但是毒腺的威慑,也让它不会成为其他捕食者的美餐。据说,除了赤练蛇,其他蛇类都不会捕食蛤蟆。当然,这种说法我也不知真假,只听大人们说起过。赤练蛇捕食蛤蟆,也很少见,美其名曰“龙虎斗”。相传,出现龙虎斗的地方,在其地下深处埋有宝藏。这当然是乡人闲话,经不起推敲。

有一次,我倒是真的吃过这种毒液的苦头。那天,一只蛤蟆爬到了我们的视野中,我们开始折磨它,用树枝抽打它,用土石砸它,当然是离得远远的。到最后,这只可怜的蛤蟆,就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我还自告奋勇,要砸它个稀巴烂。

这种残忍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活该要受到惩罚。我举起半块断砖,走到垂死的蛤蟆旁边,举得高高的,狠狠地砸了过去,就像狼牙山五壮士向日本士兵扔石头一样。可能,在当时我也喊了口号,像一个烈士一样。砖头准确地将蛤蟆击中,力道之大之猛,几乎将蛤蟆的身体断成了两截。

但是,这块砖头也将蛤蟆额头部的毒液挤压了出来,有一两滴溅到了我的左眼中。我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像有洋辣子的毛掉到了眼睛里一样疼。其实,洋辣子毛从来没有掉到过我的眼睛里,也没有掉到过其他人的眼睛里。洋辣子毛只会掉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很快肿胀成一块饼的形状,让我们疼痛异常,哭爹喊娘。只有这种疼痛能够比拟。当时,我以为我要瞎了,就在地上上窜下跳,几个人都按不住。

那只蛤蟆可能已经死了,异常安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会渐渐风干成一张皮,但还是保留着蛤蟆的样子,然后慢慢消失不见。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虽然我还能看东西,但左眼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之后我再也不想看见蛤蟆了。当我不小心看见蛤蟆的时候,我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同时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瞎子呢?如果有人向我的脸上扔一只蛤蟆,我会将我的一只眼睛挖出来回扔给他;如果他扔过来两只蛤蟆,我会将我的一双眼睛全挖出来都扔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