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4/21页)
那时,我已经意识到,我和春琴,在终于走投无路、对糟糕的命运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时候,都把投奔对方作为自己不假思索的选择。可问题在于,两个选择,不仅方向相反,而且互为矛盾。
我再次见到春琴,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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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职的第二天晚上,与我同时下岗的一位工友请我去街上的一家小饭馆喝酒。说起将来的前途,他极力怂恿我和他一起干出租。这人姓佘,荣炳人,早年跑过运输。他说,出租这个行业来钱快,自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你去走钢丝,“如果你也打算在这一行里安身,我负责在三天之内教会你开车。”
我很快就学会了开车。经他指点,我从黑市上买了一张驾照,与邗桥当地一家出租车公司签了约。
两年后的一个下雪天的清晨,我开车去南京禄口机场接人。在途经郊外的一座石桥时,为了避让一辆从河边松树林里突然蹿出的电动车,出租车瞬间失去了控制。在撞向大桥的水泥桥栏的一刹那,我本能地向左打轮。汽车在雪地里平移了十几米之后,撞开大桥中间的隔离栏杆,迎面撞上了一辆白色的皇冠。
透过被震碎的前挡风,我看见对面那辆车的顶盖向上高高翘起,露出了扭曲变形的发动机构件。接下来,就是一段漫长的寂静,惟有风从车顶上呼呼刮过。在神智尚未陷入混沌之时,我还来得及认真地比较了一下两种完全不同的后果:
与现在的这个结果相比,如果我刚才听任汽车撞断桥栏,从右侧翻入河中,就此了结我这丢人现眼的一生,哪一个结果更好?
一辆满载大白菜的机电船,劈波斩浪,正从桥下穿过。而在左前方的路基上,一个遛狗的中年妇女已决定回头,向出事地点急速跑来。
三个月后,事故双方的当事人、单位和保险公司,终于在法院的一间会议室里见了面。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由我承担的十一万赔偿费还是有点吓人。见我脸色惨白地坐在桌边一个劲地喝水,主持调解的一位女法官悄悄地把我叫到了门外的走廊里。她往我跟前凑了凑,妩媚的大眼睛朝我眨了眨,带着薄荷香味的清新口气吹在我脸上。她说:
“我们已经发现,你的驾照是伪造的。但我们会假装没有发现。大家都不容易。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马上说:“我懂的,我懂的。”
等到女法官扭着王曼卿似的大屁股回到了会议室之后,她那温柔的眼神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我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就决定顺从她的意愿,在协议上签字。我看见她朝我点点头,向我投来赞许的微笑,我就知道自己是做对了。皇冠的车主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威严的老头。签完字,老头笑嘻嘻地朝我走过来。尽管他骨折的右手还吊在胸前,但他还是坚持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跟我握别。最后,老头慷慨地向我表示,给个十万就行了,那一万的零头就算了,“大家都不容易嘛!”
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凑齐这十万元的赔偿款,但心里既然已经抱定了“就算已经死过一次,不妨再多活几天看看”这样的想法,也并不怎样慌张。当我得知,只要将邗桥新村的那处公寓挂牌出售,所得款项在偿付所有的赔偿款之后还略有剩余时,心里顿时一阵松快。
当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去饭馆喝酒。我狠了狠心,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一番。我点了平常最爱吃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外加一盘炒猪肝,津津有味地喝了半瓶酒。就算眼泪止不住地落在酒盅里,二锅头还是他娘的二锅头,喝上去还是那么的带劲,我那山穷水尽的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赔偿的事有了眉目,我的心里就踏实多了。趁着房屋尚未最终交割,我准备去麻烦一下我的老朋友赵同彬,看看能不能在他的公司里找点事做。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曾为同彬看过相。他让我把同彬当成一辈子的朋友来交往,言下之意,到了危急时刻,这个人还是靠得住的。我给他打了一天的电话,他的手机都在关机状态,心里就有点犯嘀咕。
我决定直接去一趟南京。
在玄武区“同泰花园”的一个双拼别墅前,我见到了同彬的父亲长生。他正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打瞌睡。长生七十多岁了,有点轻微的老年痴呆,但气色却很好。他说装修这一行在南京是越来越难了,早在一年前,同彬已把主要的业务都移到了山西。他们夫妇俩,现在有一多半时间都待在那边。可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他说新珍去菜场了,一会就回来。她对儿子的情况比较熟悉。老人挣扎着起身,要拉我进屋去泡茶。我按住了他。我说,我来南京办事,顺道过来看看,没什么事情。既然同彬不在,下次再来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