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眸

1

座谈会好不容易收场了。这是我所经历的极为痛苦的一个下午。回去的路上只有我陪伴老骆夫妇。本来肖潇和我们走在一起,可是教育局长把她喊住了。

回到小果园时已是黄昏时分。我在沙岗北边的林中走着——再往北就是那片无边的海滩荒原了。这是我和菲菲无数次穿行的地方,她的眼睛,小岷的眼睛,还有那个——小蕾……她们都像那只小鹿,都长了那样一双眼睛。

我童年的那只小鹿啊,你的那双眸子啊,是什么时候紧紧闭合的?

我们的海滩平原啊,什么时候失去了那只美目?这是一对最美的眸子,它是我心中的一个巨痛,也是一个从未道人的秘密。我害怕这个记忆,可是更怕丢失这个记忆……

我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聊可自慰的是,我同时也目睹了那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有个怎样的下场、他所受到的严厉惩罚……

……

那一天老骆走了。一连走了好多天。回来时他仍然赤裸着上身,却背了一支铁锈斑斑的枪,扎了一副子弹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他告诉我:从今以后他就“有了武装”。我觉得他在我眼里一下变得陌生起来,也高大起来。

自此以后他果然严肃多了,很少对我说笑,有时还皱着眉头看我们的小茅屋——外祖母正从茅屋里出来,手里提了捶衣服的木槌。老骆自语说:枪里有子弹。我捏了捏他的子弹袋,里面装的都是一颗一颗的东西。我想解开来看一下,他把我推开了。那支枪筒上塞了一团雪白的棉花,这使我觉得愈加神秘。他很少把枪放在一边。有一次他把枪斜倚在李子树上,抄着手就睡着了。我把枪取到手里。可我不敢动那个枪栓。在他醒来之前,我又把枪放回了原处。待他醒后,我问他怎么才能打响这支枪,他就用力扳动枪栓。枪栓锈住了,他扳不动就用拳头擂,擂不开就捡起一个砖块砰砰啪啪砸。我真怕这时有子弹从枪膛射出。他砸的时候枪口就向着我们的茅屋。当然那不是故意的——这时如果有一颗子弹射出就会打穿我们的茅屋。我提醒他,他说:“没事,子弹早就退出来了。”

那天他砰砰啪啪砸,终于把那个枪栓砸得活动了一点点。

不久他就学会擦洗拆卸这支枪了。他跟妈妈要来一点食油,就用这油把枪的所有部件擦了一遍。从此他可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然后就瞄准天上的飞鸟——当然他一枪也没有打响过……

这时的小果园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背了枪,他的枪比老骆的枪要新。夜里,达子嫂伏在外祖母耳边告诉:新来的这个人是个坏人——场里不信任老骆才派一个来。你们一定要小心哪,他的枪可是真枪。那支枪真的杀过人哪。我们都吓了一跳。老骆也告诉我们,那人背的枪有血腥气,它是战场上用过的,杀死过好多人。我吓呆了,妈妈一声不吭。

后来我问老骆:就是这个人用枪打死过人吗?老骆摇摇头:“他还没这个胆子。那时这枪不在他手上——不过这枪真的沾过血腥。”

新来的人满脸横肉,有四十多岁,额上长了个很大的黑痣。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像躲闪毒蛇一样躲闪着他。老骆倒不怕,他甚至把那支枪拿到手里摆弄。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听到“轰”的一声,知道是他们放枪了。我爬起来就往小泥屋跑去。

达子嫂坐在海棠树下,见了我就朝一边噘噘嘴。原来老骆和那个满脸横肉的人都伏在屋顶上,正用枪瞄着什么。老骆伸手指点着,两个人都跳下泥屋,急急往前跑去。我因为好奇,也跟上了。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些杂乱的蹄印,他们弯腰看着,指指点点。

原来他们在打一只不知名的动物。老骆说:“不知是什么,老大的,不是狼就是狐。”长了黑痣的人恶声恶气打断他:“什么狐,比狐可大多了!”

蹄印在草中很快就找不到了。他们骂骂咧咧的,说已经盯了它很久了,这次还是让它溜了。长黑痣的家伙说:“我就不信,它只要来这个小果园,早晚就得打下它来——它就是往这儿奔的,半夜里也来,我听见刷啦刷啦响了……”

2

那一天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起了自己的小鹿。我担心是它回来了。它也许是回去找自己的妈妈或姐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它想起了我们的小茅屋啊……

我让达子嫂告诉老骆:一定不要去打那只悄悄来到这儿的动物,它可能就是我的小鹿,是我在林子里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向她讲了那些早晨:它不声不响地来到跟前,用软软的嘴巴把我吻醒。我告诉她,以前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时,许多时候都是和它在一起的,我们一块儿讲故事,采野蜜,找桨果,度过了无数的欢乐时光……达子嫂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但好在她真的去劝阻老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