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美非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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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不知离你多么遥远,我想这儿就该是“地老天荒”的那片“荒”,是老天的尽头。在这个令人胆寒的盐场里,我已两手空空,只剩下了思念、思念……
思念你就像思念我的父亲和兄长——我的丈夫!这世上没有一个灵魂能由这三者合而为一,只有你,我的曲!你离开了我,只留下了一个想念,可是我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拥有这份珍贵的馈赠。它赶走了这个盐场的黑夜,使我一生都处在温柔的光泽里。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绝望了吗?我回答自己:有时是;可有时又恰恰相反,我的世界仍然一片光明。我觉得自己像一株小树那样沐浴在阳光下,刚刚开始生长。我还年轻,这个世界正年轻,到处都是希望。我反而觉得是别人腻烦了,他们活得太平庸,没有战争,没有械斗,甚至也找不到地方狩猎。他们想做什么,想活得更有趣也更残酷。
就是那些家伙,他们觉得我们俩多多少少都是个谜,特别是你——那个鼓鼓的脑瓜里边装了多少秘密?它大概是蛮有趣的。他们想要解剖一个活的标本,接近一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存在。他们不认为那是一种美,是一种渊博,他们更不想领略什么险峻的智慧的巅峰,不想领略那儿的奇异风光,更不想在它面前折服和倾倒。他们顶礼膜拜的不是一个瘦削的小老头——他们背后从来不叫你的名字,只喊“那个小老头”……
你的那对眼睛只有我能读懂,我想自己生下来要做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设法读懂你。关于你的眼睛,我有多少奇奇怪怪的、仅属于自己的想法。在黑夜,我常常一个人回忆你的目光。你不知道,在我刚刚走近你的时候就想过:我正在走进他的视野,我要从这个窗口走进他的心灵,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心灵啊!一个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只会对我的感触和喟叹肆意嘲笑。但我敢发誓是他们错了,他们真的错了——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最神奇的也是人。
我觉得在见到你之前自己是那么可笑,我被笼罩在了何等昏暗的世界里。你自然而然地牵引了我,然后打开了我的眼障。你让我看到太阳怎样升起,怎样照亮原野和群山……我现在感到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不能把你当成父辈和师长,或者干脆说,你就是我的兄长?当我发觉自己心灵上有什么东西倾斜了、移动了时,已经为时太晚。当然,我现在只有庆幸。
我从那个中部城市来到这所大学。来这儿之前,关于你,我和他人有过一次有趣的对话。你知道那是我原来的老师,他问我:
“你觉得有把握吗?”
“有把握。”
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胡子浓重,满脸都是胡子。不过他总是刮得很干净,看上去面色铁青。他一严肃就显得分外严厉,可是他特别和蔼。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他半点也不让人讨厌。他的爱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学教师,温柔得像猫。可是在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有一次他们简单吵了几句,她竟然把他的手指给折断了。到现在这个手指握笔时还有点别扭。所以他的字总也写不好。他对我们说:“这根手指是握笔用的,你们看,正是这根手指。正像农民握锄头,工人握扳手要用手一样,我这辈子握笔主要是用这三根手指啊!”他的手缠着绷带,我想那会很疼。可是他说话时语调平缓,像是征询我的意见:“你看看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对那个折断老师手指的女人很气愤,只是我回答不出。
他说:“她很可爱;不过她毕竟折断了我的一根手指,所以,我想我该离婚了。”
我没有答话。我那时眼睁睁地望着痛苦的老师。
几天之后他来到了学校,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还是那么讲究,脸刮得干干净净,一片铁青。我和几个同学到他家里玩,那是一天晚上,他正领着小女儿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水泥地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好多图形。我们小心翼翼踏着没画过的地板空隙走进去,交谈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和那个小妻子已经离异了。
在报考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对我倾注了那么多心力,差不多手把手地教我,我很感动。这是一个淳朴的、实事求是的人,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在为之痴迷的领域,好像不太懂得情感之类的事情。我尊敬他,并理解他的一切……我终于考上了。在离校前夕,他对我说:“我们散散步好吗?”
记得那是一个初秋天气,刚下过一场大雨,校园外面蛙鼓阵阵。就在吵人的蛙声里,他语气平缓,像过去一样,说:“我很爱你。当然,这有点不适当,不过我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