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似雪

1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驶了两天两夜。同车的都是男人,很大的车只坐了四五个人。他们在车上摇摇晃晃,都睡不着。后来实在太困了,就迷糊过去。可是剧烈摇晃和颠簸的汽车把他们的头都给撞伤了。第三天上午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原来这是很远的外省,一个林场。林场的入口处有持枪的人站岗。淳于云嘉这时候才明白:她离曲更远了。她明白这是红双子一伙故意将他们分开的。对于曲和路吟来讲,她将是一个消失的人。所有来林场的人都是城里知识界的顶尖人物,他们当中有好多与她早就熟悉,有的虽没见面,但早就在文字上成了老朋友了。与这些人在一起倒也愉快。

林场里的活儿很苦,但做下半年之后,差不多也就适应了。林场和农场连在一块儿,地处海滩平原,气候潮湿。刚来不久,淳于云嘉的身上就生出了好多红点,后来痒得厉害。她不得不请假到林场医务所治病。

医务所里,正好有一个副指挥在那儿治感冒。他见了她很客气地点头微笑。淳于云嘉很胆怯地点一下头。她这样的人只配接受一些冷言冷语,这突来的微笑反倒使她有点惶悚。副指挥笑过之后就走近来,这时医生正把她的衣袖捋起,皮肤上露出一些红点。副指挥看得入迷,一声不吭。他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淳于云嘉猛地抬头:她看到了一对奇怪的目光。

副指挥有四十多岁,走路有非常奇怪的姿势,平时少言寡语,偶尔说出一句,那冰凉的声音让人打抖。云嘉取了一点药就往回走。她走出医务所门口,发现那个副指挥就立在旁边,好像在故意等人。她往前走,他就跟在五六步远的地方,背着手。当她向自己的作业小组走去时,他突然站住说:

“这边,这边,我们谈点正事。”

云嘉只好跟他踏上了一片稀疏的加拿大白杨林。副指挥没有做声,一直往前。他一边走一边伸手揪着地上的灌木枝叶,在手里揉出汁水再扔到地上,用脚踩一下。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出身么还算不错嘛,说不上苦大仇深,也算我们的团结对象,是不?”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可你的问题很严重啊!”

云嘉看了看他,发现他皱着眉头。他说:“这你也知道,来这个林场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但我们这里女同志不多,我们对于女同志嘛,一般而言还是比较重视的。林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作,你如果身体不好就可以考虑做点别的。本来嘛,打扫打扫办公室,帮食堂卖点餐票,记记账,都可以嘛!同样可以改造嘛,是吧?”

“很感谢……不过,就让我和大伙一块儿做活吧。”

“你一个人在这儿工作很不容易,你知道吗?我像你一样,也是独身。”

云嘉刚要开口,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哎呀一声:“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你的照片。当时我想:天哪,真是一个美貌的才女!”

云嘉觉得脸上一阵发烫。但她觉得这种奉承太蹩脚了。

副指挥又说:“我在这里的工作性质你也明白,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忙就直接提出好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感到不胜荣幸。”

“很感谢,真的很感谢;不过我不愿给领导添麻烦。”

副指挥搓着手掌:“哎,有时候添点麻烦更好。我是说,我非常想为你做点什么。你知道吗?你那天从大卡车里一跳出来,我就认出了你。”

云嘉转过脸:“我们以前见过?”

“不,”他惶惶搓手,“我是指……你是多么好的女同志……”

云嘉在心里说:“无聊!”

“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小阅览室哩,”他指着旁边一溜红色砖房,“那些阅览室都是工作人员使用的,你如果要到阅览室,每星期六晚开放,你可以去。”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卡片,上面印了几个红字:阅览证。云嘉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

这儿虽然是一处林场,但他们大部分时间要做一些农活。最苦的活就是砌水渠。他们要在一块满是砾石的地方挖一条很宽很深的土沟,然后再从远处运来一些石头,从沟底开始垒起,垒成一道石渠。这石渠是从很远的河边修过来的,为了将河水引到林区。它差不多像一条万里长城似的。云嘉想,她这一辈子也修不完这条渠了。这活计苦得不能再苦,对于云嘉来说,它简直可怕极了。她要像大家一样去搬石头、挖渠,那石块稍微大一些,她就不得不把它抱在胸前,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它举起来。她真羡慕那些男人,他们的手被石头磕碰一下也没事,渐渐还生出了老茧。尽管这些人在来这儿之前也是一些玩弄笔杆的书生,但他们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都保护着云嘉,尽可能让她少做一点,有时也互相开个玩笑。他们都是一些规规矩矩的人。常到工地上转的是那个指挥。指挥比副指挥年纪要大、也要粗暴得多,他有时毫不掩饰地骂粗话。如果哪一段石墙砌得不够整齐、不直,他就一脚把刚刚砌上的石头蹬下来,指着砌墙人的脑门大骂一通。他骂一位戴眼镜的老教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