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窥真容
1
凯平的声音被浓浓的夜气洇湿,透出一股山野气息。我实在躺不下了,这会儿就开了灯,起来泡茶。可是他看看窗外,回身时只取过自己的茶,又把灯熄了。他重新躺在那儿。我知道他长途奔走,已经很累了。我喝着热茶,身上觉得暖和多了。我问: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古堡那个老家伙?”
黑影里是他沉沉的发问:“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
“反正你不会在那儿干得太久的,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你想在那儿挣足了一笔钱就走——你需要这笔钱……”
“是吗?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太要强了。你不想接受父亲的帮助,你要自立。”
他笑了:“那也不需要许多钱。你猜得还是不对。”
我猜不对,索性也就不说了。这样待了一会儿,他自己缓缓说道:“我是想挣一大笔钱,这个没错。当时想那家伙反正有的是钱,不挣白不挣,他越大方越好,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儿。一开始他给我这么多钱还让我纳闷儿,后来就习惯了。告诉你老兄,我想用这些钱给帆帆抵债!她办这个大农场的钱全是我父亲给的,这得多大一笔钱啊!尽管他没说是借给她的,可是她如果不把这笔钱还上,就永远不得自由!她还得依赖他,因为离了他寸步难行……帆帆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说,有一天要还上这一大笔钱,她有这个志气……”
“嗯,她也对我说过——她说再有几年农场赚的钱就差不多了。”
“她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一点。她内心刚强,让我钦佩。可是我不愿让她为了还债受苦,我替她算了一下,除去工人的工资和生产投入,农场里一年剩下的钱并不多,再说她还准备启动新项目……我需要帮她一下,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实话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原来的打算——我只想她能快些还上这笔钱,早一天彻底离开我父亲,我知道他不在她身边了,可是对她的事情仍然还有否决权!就因为这个,她还是不敢和我在一起,不敢接近我……”
我在琢磨凯平的话。似乎有道理,但也不尽然。因为如果帆帆不是下了铁定的决心,不是真的在回避他,那么在这片无边的玉米地里,他们其实已经拥有多么开阔的一片天地!在这里谁又能管得住他们、能够真正阻止他们?我不相信,我深深地怀疑——看来一切并不那样简单。但我此刻既不敢肯定,也不愿再次伤害这位敏感的兄弟。我只是压住了微微的叹息。
可凯平还是听到了。他坐起来,说得不急不缓:“现在我不像过去那样急着离开古堡了,因为我开始重视这份工作了——我现在将这看成一份工作,过去是没有的,我只把它看成赚一把的机会。我对老板的服从、遵守这里的一切规矩,都以赚到钱为目的。我甚至连两年以上的长谱都没打过。我也不愿过多地去探究那个人。在我眼里一切大资产阶级都差不多,就是说我和你的看法没什么区别。当时我只想着这片农场,想着帆帆——现在还是想着,不过知道太急了反而不行,这需要时间——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大院,跟我近了一大步,为什么不能耐住性子呢?再有一两年,还上那笔钱就不成问题;还有,就是我已经被古堡里的那个人,我的老板,给吸引住了……”
我听得清晰,他这个孤傲无比的人竟说出了那样一句话。我屏住呼吸听着。
“关于那个人,有人送他外号‘秃头老鹰’,远远近近的人也讲了那么多——我跟你说过,这些即便从近处看也蛮像真的。可是你如果再待下去,如果和他长期共事相处,又会觉得那一切传说都离题万里!他根本就不是人们眼里的那种人,不是与传说有距离,而是南辕北辙!当然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十倍,但这复杂并不能成为我们歪曲一个人的理由……老兄,我们毕竟年轻,可是很少有人像我们一样相信自己的阅历、自己的判断力。因为我们经历的真的太多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也有理由指责,世上的事情被我们看透的太多了!但是怎么说呢?我一肚子话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人,老板,可能让我花上一生都琢磨不透……”
我想说:“再怎么,也是一个靠剥削和商场斗智发起来的大资产阶级,属于被你父亲他们打倒之列。”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心里还泛着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你一口一个“我们”——我和你能这么简单地“们”在一起吗?我是五十年代中期生人,而你是六十年代初!代沟这东西有时的确是分得很细的,尽管二者相差只有七八岁,可我们许多时候还真的谈不来……比如对这个“秃头老鹰”,我们可能要有一番大争执。我不说话,后发制人,先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