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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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舜风农场正是太阳初升的早晨,开阔的原野被照得一片橘红。我知道这是一次短暂的告别。我愿凯平在这儿滞留的时间更长一些,愿他和女主人也像我们那样彻夜长谈——可惜他也要随我一块儿离去,因为必须即刻返回那个古堡。
我一直往东,继续这无边的游荡……穿过田野上纵横交织的小路,往东南方向斜插过去,翻过山的漫坡就可以直接抵达城市的南郊。那儿吸引我的是一位老人,他的居所坐落在一所中专学校里——“如果路过那儿,你可一定要去看望老人家啊!”凯平叮嘱着,电话未通,就特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上。
想象着即将见面的那个老人,脚步不由得在加快。我相信他能够强烈地吸引凯平,当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况且我一直想着荷荷的事情,忘不掉她就是被那个叛逃的不肖之子给害惨的,而这个家伙又是老人的儿子……我觉得奇怪的是,一所中专学校怎么会建得远离城区?大概当年那个设计者多少有点修行的情怀吧,硬是把一个学府搁置在荒凉中。如果沿一条缓缓的坡路转过那个山嘴,会花上很长时间,我于是决定径直翻过山岭。
和缓的山坡上长满了侧柏和黑松,还有在别处极为罕见的樟子松。辽东桤木足有二十多米,它们一连多株站成了一排。除此而外还有房山栎和箭杆杨。灌木中有罗布麻和爬蔓的杠柳。篱打碗花开得何等清丽。一只四声杜鹃好像在端量我。活跃在林子里的还有小星头啄木鸟,灰色山椒鸟,红点颏——它故意在我走近时才飞开一点,像是要存心挑逗一个进山的人。老野鸡在山的另一面嘎嘎大叫,像是在那儿发出了预警呼告。
山坡渐渐陡起来,从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到花岗岩和石灰斑岩。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呈东南西北走向,实际上属于更远的砧山山脉,是离大海最近的一段。翻过山脚,那些稀稀疏疏的建筑就尽收眼底了。原来这儿临近一个郊区的村庄,它北边几华里远就是那所学校了:建筑比较整齐,大都是一些红砖平房。校区套了高高的院墙,一些箭杆杨从墙内挺起,从外部看很像林泉精神病院——我这样端量时心里一阵惆怅,脑海里飞快闪过了庆连和荷荷……从这儿到那片校舍只有几公里远了,它的上方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透出一片神秘的宁静。
那个老人原来藏在这样一个地方。望着那一排笔直的钻天杨、红瓦绿树,竟然使我踌躇起来。看看前方,突然觉得他从不希望被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在这儿独居……人哪,要在大地上逗留几万个白天和黑夜,这期间要经历多少坎坷曲折,还有怪诞和奇异、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场景在人生之旅上只是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可是它如果在命运之轨上爆亮了一个炽热的光点,就让人永生难忘。人与人是何等不同。
从山的漫坡到那道小溪之间是绿茵茵的一片——远远的看不清是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大片苔菜。这种菜绿得发黑,叶片厚厚的,可以从秋天绿到冬天,一直到满身墨绿挂满冰凌。春天开始它就要长出长长的苔,然后开花结籽。这么大的一片苔菜真是美极了。
这片平展展的沃土是一片开阔的河谷:砧山山脉丰富的山落水一直冲刷下去,开拓了滨海平原。整个的东部城市就坐落在一片淤积土上,而很久以前脚踏之地就溅着海浪……淤积物渐渐铺开,浩浩河流挤到一边,而后又成为一条溪流。历史上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渐渐落下,只留下一片沃土。这是一个逐渐干结和安静的过程,或许它还远未结束——由此联想到一片片旱荒,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老人戴着斗笠,穿了一身土布衣服蹲在苔菜地里。我走了过去。他手里有一个小铁锄,我还以为他在锄草呢,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正用这把小锄子将苔菜挖出来:隔一棵挖一棵,放到旁边的柳条篮子里。他挖得很深,只为了把苔菜的肉质根茎也全部挖出。我知道苔菜根很好吃。他可能就是学校南边村子的人,高瘦,面容肃穆。我在旁边端量着,看他用心地挖出一棵又一棵苔菜。
在这个春天一样的秋天,不知为什么有怎么也赶不开的忧郁。这个时刻真该有一个同伴。一排排钻天杨下的红色房舍,我正悄悄地走近你……一个终生奋斗和漂泊的长者,你会给我什么灵感什么勇气?你会是这个时代的活化石吗?
当我跨入朴素到极点的一个小院里,弄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老红军之家,两眼竟有点迷蒙:我揉了揉眼睛。这是三大间红砖瓦房,耳房长长的,可能是厨房和卫生间,顶部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在强烈的光线下,我首先看到了西面一间窗户下那丛浓烈开放的美人蕉。它水汪汪的,红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阳那么红,火红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