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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也住着的那群客人回城了。阿婆说,这鬼天气,他们是唯一留在村子里的外地人。

“以为下两天就会停了,看这个样子,是越下越大呀。”

电力局说正在抢修,三四个小时过去,还是漆黑黑一片。阿婆找出几个空啤酒瓶,把抽屉里不知何年何月买的蜡烛插在瓶口,耸立起几支烛光。他喝了酒,心情愉快,在烛光里微微阖着眼睛。

老板娘回来了,和他们拉家常。晚饭不能用电饭锅,就用灶头烘了米饭。说起自己的孩子,老板娘很骄傲,问他们多大了。

“我都有儿子了。”他说。

“几岁?”

“四岁。”

“你们看起来年龄倒不大。现在的年轻人,早结婚的少,我儿子还没有女朋友呢。我也不催他,从小到大,我催他干什么他就逆反。上学的时候,我逼他好好读书,他给我逃学去学理发。好吧,理就理吧,犟不过他我就同意了。出了钱,又不好好学,要学什么日语。哎呀,这个那个的,现在我知道了,他要做什么,我不支持,也不反对。”

“你儿子现在在干什么?”

“开了个店,在镇上。”

“挺好。”

“长大了就收心了。”

外面风雨交加。在屋子里聊天,暖融融的。他和小雅都觉得舒服,待着不走,聊到快十点。阿婆躺在一张竹椅里,说淡季客人少的时候,年轻人都回家住,就她一个睡在旅馆。

“你怕不怕?”小雅问。

“哎呀,一开始有一点怕。后来想通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上楼之前,照例带了一壶杨梅酒。老板娘递给他们两个暖瓶。

“红的是开水,可以喝的。绿的不太开,用来洗脚。”

“好。”

“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雅想一想,“我这么记,红的是熟了的果实,可以吃,绿的还没熟,不能吃。”

“哈哈,你也聪明,跟我儿子一样。”

小雅洗了脚,给他留半瓶开水,上床躺着。他在阳台喝酒,过了半夜才进来,没洗漱也没脱衣服,倒在床上。小雅转过身,轻轻推他,不动。啤酒瓶搁在墙角,烛光晃动,在墙上投下一个扁平的影子。小雅又推,忽然发现他在哭,眼泪小溪一样从眼角流下来,细细一条,蜿蜒到耳朵后面不见了。

认识十几年,第一次看他哭。小雅放平身体,不知道说什么。他终于说话了。

“我儿子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孩子,每次我问他,要什么玩具,他都说不要。”

“嗯。”

“这次出来之前,他问我,爸爸,你不跟我们去三亚吗,为什么我们全家不能一起去玩?我回答他,这次不行。他就不问了,说好吧,爸爸再见。”

“他挺乖的。”

“全世界都在向我索取,只有他对我是没条件的,从不索取。他出生以后,我觉得自己就是为他活着。”

“嗯。”

“我这辈子只哭过两次,都是读《圣经》。第一次是上帝的声音从云里传出来,说这是我的儿子,你们要听他的。第二次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问,神啊,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但如果这是你的安排,我把灵魂交给你。我说不清为什么,看到这几段,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小雅也哭了,摸索着在床上找到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过了一会儿,转头看他,想给他擦眼泪。但见他闭着眼睛,神色奇异。心里疑惑,就试探着问,“你是不是醉了?”

他把手臂往胸前一横,舌头打转,“我醉了。”

听起来还像清醒。又问一句,“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睡着了。”

气得小雅翻身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