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 仉(第2/5页)
其实他爱的不是哪一本外国文学书与书里的哪一个人,他渐渐明白,他爱的是外国文学书籍的气息,是嗅觉,尤其是封面与封底、油墨与纸。新华书店里的外国文学书籍有一种特殊的激活鼻孔的神秘元素。当然与羊汤铺、火烧店、豆腐脑挑子、酒缸的气味不同。那时候没有酒吧,只有酒缸。进门就看到了一个或者一排大缸,用提子打散白酒,缸边上有两三张桌子,光秃秃的木椅子,卖一点咸鱼、豆干、五香蚕豆。关键在于,外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的气味也不相同,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油墨、封面与纸张,绝对与《家》《春》《秋》《骆驼祥子》不同,与《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更不一样。甚至于,西欧北美作家的书也与苏联图书气味有微妙的差别,别人不知道,仉仉知道。
欧洲文学书,翻译过来气味与它的人物一样强烈,像酒非酒,像“四合一”香皂,像龙涎香,像强奸犯也像火枪手,像拳击的猛烈,也不无多毛的老娘儿们腋下腺体味儿。
调入院党委得到工资,他用当时的天价三元多钱购买了一本精装厚笔记册,册子里有绘画插图与作家名言。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鲁迅。这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在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歌德。他在上面题了字:文采心波。他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写作生涯。他信笔由缰,磕磕碰碰,东拉西扯,咕咕哝哝,诗诗文文……这个时候,神秘的神祇来造访了。
她名叫仉仉,开始他以为是叫唧唧。她梳着男生式小分头,同学们说那是卓娅·科斯莫杰扬斯卡娅式的发型。她面孔白皙,大眼睛目光炯炯。她的形象既有女生的机敏叫作鬼机灵,又有男生的清爽叫作英俊峭拔。她是新生,两个月后就当了学生会主席。她的女而男的魅力无与伦比。她的父母据说是极特殊的人物,虽然那时候谁也不在意谁的父母是谁。有一位学生会的文体部长父亲是著名的本地军统头子。
是她到校党委来办事的时候说李文采的办公室里有外国文学的气息,先说到味儿,后找到了书架上的梅里美小说译本《卡尔曼》与《高龙巴》。仉仉告诉李文采,卡尔曼在歌剧里普遍译作“卡门”。
说起对于外国文学气味的体认,仉仉声音低柔而又凶猛,婉转而又憨厚。李文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兼具男生与女生伟力的嗓音。
李文采代表学校党委去参加学生会那一年举办的“‘和平与友谊’诗歌演唱朗诵会”。头一个节目是俄语系同学的小合唱《喀秋莎》。第二个节目就是仉仉朗诵与歌唱德语民歌《勿忘我》:
Blau blüht ein Blümlein
Das heiβt Vergissmeinnicht
……
德语唱完了她用汉语朗诵:
有种花叫作勿忘我,
开满了蓝色的花朵。
你呀朋友,请把它佩戴于身,愿你能当真,牢记赠花的我。有什么法子,鲜花总要凋谢,美梦也会,一个一个地破灭,只有爱情,我们俩相依相爱,永远如初,永远是那样真切。
仉仉上台,聚光灯打开,她的脸孔光洁纯净,她绷着令你想起卓娅就义的脸。满脸的严肃仍然驱不尽笑靥里的善良天真,她的亭亭玉立使李文采心怦怦乱跳。开口出声了,满溢的热烈,些许的嘶哑,毫无保护的孩子般的纯真,面对法西斯野兽毫不惧怕……她唱了德文,她朗诵了中文,她的小蓝花,她的卓娅,她的德意志民歌,她的心声,诉说得好苦、好甜、好梦幻、好云彩,好大的西北风啊。她的声音是低语也是呐喊,是喁喁也是忽忽,是大火也是微风。李文采一阵子自以为听到关于她的窃窃私语:
她是学俄语的啊,她怎么会讲这么好的德语?除非她幼年是生活在德国,她是从德国回来的?西德?民主德国?或者是社会主义阵营绝对不承认主权属于西德的西柏林?不知为什么,像一阵阴风,李文采想,如果她是从西柏林来的,她会不会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与西德阿登纳总理联合派来的间谍?晕,晕,晕……李文采晕过去了。
临床诊断是房性心动过缓与疑似心脏神经官能症。
然后李文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生活,他的经历,他的处境身份与他的对于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糊里巴涂的迷恋,他的已经三年未见的勤劳泼辣胴体通黄的媳妇与他的平生第一次晕眩,他对于仉仉的各方面的全然不同的印象,已经将他撕成好几瓣。第一,仉仉是不是西方的间谍?第二,他是不是有着强烈的奸淫仉仉的动机?这两个问题让他万分痛苦,此生的第一次认真的痛苦。
他们的家乡管商鞅受到的车裂之刑叫作“大卸八块”。他认定的是,他正在大卸八块,也许是十六块……他不知道是哪儿错了环儿,是脱臼也是裂缝,是爆胎也是滑扣,他已经是一个叛徒:他是父母的、妻子的、文学的、家乡的、八路军的、儿童团的、党支部与学院党委的、革命的、外语的、学生会的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