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 仉(第3/5页)
他在那个刮大风的礼拜天,在金色头颅带来的不安中,怀着对于春夏秋季节的恋恋不舍,慌慌乱乱地去到了大湖公园。其实是小小的湖。小湖里翻滚着大浪,他想起鲁滨孙、哥伦布与麦哲伦的航海。大浪使他走在公园的石径上,也感觉到了地表的起伏。夕阳使桥洞明暗庄严分明峻厉。西风使头发与柳条一样地不胜灵感,不胜胡思乱想,以及四季风雨,喜怒悲欢。寒冷与衣衫褴褛使青春年华屈辱莫名。游人瑟缩着零零散散,树叶不知道何方是归宿。李文采想了想是不是应该跳到波浪翻滚的湖水里去,那就更是彻头彻尾的叛变了。他在波涛的大浪边一坐坐了五个小时,直到公园管理人员将他驱逐。
他回到自己的单身汉双人宿舍,同舍人这天没有回来,他构思了一番,他写了一夜,一不做二不休,他虽然没有提名字,他在高级笔记本上写了一封给仉仉的信,他相信这封信的汹涌超过了大湖里的波浪,大浪没过了元代的石桥。他写得比歌德也比福楼拜还比泰戈尔好。
第二天一早,他去邮局挂号寄出了笔记本,给仉仉。回来,他到医务室,他的体温四十一摄氏度。
三天后,他又给仉仉发了一封长信,深责自己是一个叛徒。他连署名的勇气也在最后一分钟失去了。他画了一只兔子。
开始露馅的无非是他购买的大量外国文学书籍。他在朗诵会上的突然晕趴也令领导好生奇怪。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忘了本,他自己也坚信自己是忘了本。他的家乡再也不会出他这样的人,他的同事里再也没有这样的人,约翰·克利斯朵夫也不是他这样的人。总之,他每况愈下,他频频在组织生活会上被“帮助”。而到了后来大的政治运动闹起来,他犯了更大的病,更大的错误,更大的糊里巴涂。他接受了所有令人涕泪横流的帮助。他的检讨发言胜过了托尔斯泰的自省忏悔。
糊涂的是,他事后无法分辨是不是在“帮助会”上他交代过,说他卑鄙地想着要奸淫仉仉……太恐怖也太惊人。更惊人的是,他可能不可能,硬是检举了仉仉的间谍嫌疑。
那些年的许多事都忘记了……后来,后来,在好多个后来以后,他见人只知道背诵:
房间很深,两扇窗户又正对着一条夹在高楼之间的小巷子,这时房里便已经光线晦暗……
他受到了留党察看两年处分。他的家乡,他的组织,他的老革命经历与他的媳妇救了他。他的媳妇已经担任村里的妇女队长。李文采一摊糊涂糨糊,媳妇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媳妇在最困难的时期来到城市,不容分说地接管了对于李文采的路线掌管与命运决断,然后一切走上了正轨:“出人,出(或不出)书,走正路。”
从外国文学的毒害一直发展到他的名字,见多识广的同事认为他改名文采是别有用心,是为四川的恶霸地主刘文彩翻案。改名的事是他检讨中自己交代的。但是他一直没有交代他把自己的文学创作本本寄给了仉仉。他为此心如煎熬。不是他不老实,而是他怕给仉仉找麻烦。
这完全不合逻辑,如果仉仉有什么麻烦,还用问吗?是他给仉仉找上的。而后来,他却想,他没有用自己的创作笔记本加害仉仉。这个逻辑就像是说他没有杀人,因为,他已杀过了。
政治运动也扑向了仉仉,文采看见了大字报对仉仉的讨伐。党委机关的各种层级会议与文件已经与他无缘,他担心仉仉的命运,他无处可以打听,他干着急。
媳妇做主,他写下了对仉仉的揭发,他认识到仉仉与他谈的关于外国文学的香气(原话是气味,揭露时他给改成了香气)的话,是为了腐蚀他,蜕变他,是代表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反动派来争夺他的。
对,媳妇帮助他想出了一个伟大的说法:仉仉客观上是来自西柏林黑窝子的间谍。
最后,他算是过了关,明确了他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幸福得涕泪横流。
……
五十多年过去了,快一个甲子。他孪生龙凤胎一儿一女,都已经事业有成,生儿育女,收入颇丰。他媳妇“文革”结束以后也饱享了小康的人生之乐与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只是年前开始出现了间歇性脑软化,发展极快,一年后已经基本上进入迟钝状态。
李文采“文革”结束后到一个国有工厂当了一回党委副书记,光荣离休。他随女儿自费旅游去了趟维也纳,参观了当年两个阵营交换被俘间谍,并且常常进行外汇黑市与毒品交易的古德如甫咖啡馆,小小的咖啡馆在一区米西巷一号。然后是凯文登大街,那条街很宽大,卖最新款的银器与路易·威登箱包的专卖店吸引了许多游客。而巴宝莉专卖店的橱窗里悬挂着的西服,牛气冲天,每件衣服申明,版权所有,只做此一件。商品和男女游人,都散发出高级香料与特级防腐剂的气息。他在那里伫立了二十多分钟,想不清楚他这一生的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有点乱。莫非他又要犯晕眩病?他扶着墙,闭了会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