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苯酚车间又开工了,而助理工程师陈水生像他年轻时那样,又站在了阀门和反应釜前面。他看看车间里,已经没有几个年轻人了,全都像他一样,花白头发、脸上全是皱纹的老工人。他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
有一天,段兴旺告诉水生:“我生癌了。”
这种消息,每年都会听到一些,大家习以为常,但具体到某个人时,仍不免会唏嘘。水生和段兴旺很熟,为他申请了多少补助,两个人自己都数不清了。段兴旺生癌,水生伤感,问他:“什么癌?”
段兴旺说:“鼻咽癌。”
水生说:“还好还好,如果是肺癌,你就死定了。鼻咽癌是可以治好的。”
段兴旺说:“没钱了,治不好了。”
水生说:“你才五十岁,还能活好几十年,就算借钱也要治的。但是你不要找我借了,我家里米缸也空了。”
段兴旺说:“我不借钱。我要回家躺着了,特地来找你,谢谢你这些年帮我出头。”
水生说:“你一下子变得礼貌了,我也觉得不适应。当初你要调进苯酚车间,我就提醒过你,会生癌。”
段兴旺说:“各安天命。”
水生说:“让你老婆给你买点好吃的,让她不要贪图享乐,该治病还是要治病。”
段兴旺说:“我老婆也下岗了,在卖早点。她已经不贪图享乐了。”
段兴旺摆摆手走了。过了小半年,段兴旺的老婆到厂里来办手续,说段兴旺死了。他不肯治病,癌症扩散了,送到医院里,昏迷了,醒过来,又昏迷了。有一次醒来,趁着没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拔掉了,就像他做机修工的时候拧螺母一样,全拔光了,他也就死了,不知道这算是病死呢,还是自杀。
有一天水生觉得自己发起了低烧,心想完蛋了,生癌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从发烧开始的,他们发了一个低烧然后就变成癌症晚期,直接架到刑场上。水生偷偷去医院查了一下,结果没事,他很高兴,觉得逃过了一劫。
他想了很久,和玉生商量了一下,凑了个星期天,领着复生去石杨找土根了。
复生说:“我从来没去过石杨。”
水生说:“那就去看看嘛。其实你说得也不对,你小的时候,就是从石杨来的。”
复生说:“我小的时候,只记得妈妈说过,是观音菩萨送来的。”
水生笑了,说:“石杨那个地方,山清水秀,以前有劳改石场,现在也搬走了。我的叔叔就埋在那里,你陪我去走一趟,将来我和你妈妈,也想埋到那里去。”
土根的厂在镇上,父女二人坐船过江,搭了一辆中巴车到路口,再往里走,早年在镇口的那座瞭望塔不见了,变成了烟囱,只见黑烟滚滚,河水浑浊乌黑,泛着不正常的油光,空气中有一股臭鸡蛋的气味。复生嘀咕说,这哪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水生也有点发蒙,到了镇口明白了,这里新开了一家小化工厂,路边七零八落堆着原料桶,几个农民工叼着香烟往里走。水生隔着老远喊道:“喂,化工厂,禁烟的。”农民工没理他,趿着破皮鞋,喝醉了似的走进厂里。水生说:“这些农民也没人给培训一下。”
他们找到了土根。土根的工厂其实只是一个小作坊,有几台机床,三个工人。院子里养了两条狼狗,都很温驯,没拴链子,土根坐在窗口向外面抛狗食给它们吃。水生和复生进来,两条狗迎了上去。复生怕狗,尖叫起来。
复生指着土根说:“你是死人啊?养狗不知道牵住。”
土根摸摸脑袋说:“哎呀,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敢骂我了。我老婆骂我,我一个耳光飞过去,村里人骂我,我两个耳光飞过去。我的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以前也骂我,现在他们乖乖地找我讨钱。只有复生骂我,我一点也不生气。”
水生东看西看,觉得这个小作坊还有点样子,做做金属加工,把成本控制好,一年或许能挣几十万。水生拉土根到屋子里,很直接地说:“我是来借钱的。”
土根打量水生,从头看到脚,忽然很伤心地说:“我本来想嘲笑你的,你以前看不起我,说我是乡下人。但是我也不忍心了,你看起来混得很差。”
水生说:“玉生身体不好,我做死做活,钱都交给医院了。复生学费交不出来。”
土根拍胸脯说:“我来替复生交。”
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土根无论如何要水生陪着喝一点酒,换了以前,水生是不会理他的,但这次借了钱,只能陪他喝几杯。水生不擅饮,有点醉了,讲话也不避着复生了。
“玉生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我现在又回到车间里上三班。苯酚这个东西,你不懂,会让人生癌。万一生癌,也就等死。复生没有其他亲戚,到时候孤苦伶仃,我要托你照顾她。你姓陈,她也姓陈,名字都不用再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