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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数过,最近的三年里,她住了四次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她想,自己的日子到了。但是她遇到了一个人,小何医生。
小何医生已经五十多岁了,现在大家都叫他何先生,他在中医院坐堂,每个星期只开一天,每一天都是拥满了患者。玉生病重以后,初一十五倘若身体还过得去,就会到医院对面的寺庙去烧香,她看着观音菩萨的面容,觉得很安心。有一天,她走到医院门口,劈面看到小何医生出来。玉生喊了一声,小何医生马上认出了她。
小何医生很热心,他就站在医院门口,给玉生号脉,又问了问病史,吓了一跳。小何医生说:“你这个情况最好还是住到医院里去。”
玉生说:“住不起了。”
小何医生说:“那就吃中药吧,你跟我来。”
玉生说:“应该是治不好了。”
小何医生说:“不要乱想,在我手里就能治好。”
小何医生开出了他的药方,贵的药材一概不用,核算下来一天不过十块钱的药费。小何医生说,世间草木,人参灵芝当然是好东西,但很稀有,那些长得繁茂的、常见的,诸如茯苓、地黄、太子参、鱼腥草,并不因其便宜就失去了价值。草木有它们自己的灵魂。小何医生另开了食疗方子,让玉生多吃黑鱼,补充蛋白质,平时吃橘子香蕉,补钾。又介绍了一家药房,是他朋友开的,拿了小何医生手写的方子过去,价钱公道,药材地道。玉生感激不尽。
小何医生说,生病的人,很忌讳想到死,因为人总是想这个会变得消极,药吃下去也会失效三分。玉生说:“可是,人怎么能不想到死呢?我住过很多次医院,同一病房的人,有些只有三十多岁就死了。看到别人,会想起自己。唯一能宽慰的,是想到,人都是要死的。”小何医生说:“你讲错了,人都是挣扎着活下来的。”
如此过了半年,玉生的病情渐渐稳住了。小何医生说,变成慢性病,再精心调养,以后会好起来的。
水生说:“小何医生名不虚传啊,他治好了很多人。”
玉生说:“我想,这样再挺几年,就能活过五十岁了。”
水生说:“你会活得很长的。”
玉生说:“我只是不想让人说自己不寿,没活到退休年龄就死,爸爸就是这样,很可悲。”
其实玉生的情况不乐观。有一天小何医生来随访,像他这个级别的中医,是很少上门的,但他还是来了。水生问了问,小何医生神色凝重,说玉生的病势只是暂时稳住,但肝脏硬化是不可逆的,西医对此都无能为力,除非移植。
水生摇摇头,他知道一点。厂里有大把的工人得肝癌,大家像说外星人一样说只有肝脏移植可以救活他们。
不过总算有好消息。这一年玉生的厂,彻底倒闭了,从此这块地方就不再有汽轮机厂了,厂房都变成了临时仓库,据说要推平了盖新房子。玉生病退了,工资比病休时多了一点点,她的医药费,以前在厂里一分钱都报不到,现在转到了社保部门,陆陆续续,将旧账补足。社会上的下岗工人还是很多,他们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渐渐凉下来,渐渐也就找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水生觉得,最艰难的时候,仿佛已经过去了。
水生倒三班,每一轮夜班能拿到三十块钱的补贴。每一轮夜班结束他就去菜市场买一条小黑鱼,把账面上的三十块钱花掉,回家烧汤,撒上食用钾盐。黑鱼霸道,元气十足,水生看玉生喝下鱼汤,觉得那元气也就到了她的身体里。
小何医生难得会来一次,玉生买了一斤毛线,给他织了一件背心,送到手里。小何医生无论如何不肯收,玉生说:“我并无其他东西可以报答你,这件背心,是留个纪念。”
小何医生也难过起来,说:“当年的事情,有很多误会。”
玉生说:“当年事,就不提了。我现在记性也不好,当年事,忘记得太多,只记得现在的好。”
一日一日,玉生的记忆力确实下降了,有时会短暂地糊涂一下。水生不懂,小何医生告诉他,肝毒入脑,就是指肝脏失去了解毒功能,这些毒素会积累在脑子里,或快或慢,人就傻了。
水生不能想象玉生变成一个痴呆,只看到院子里的花草枯萎了,织了一半的毛衣长久地放在房间一角,玉生变得安静了,经常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不太认识他了。
复生念到高三时,总算停止了长个子,身高一米七六,比水生还高一点,人倒是瘦了。每一天她都穿着球鞋去上学。玉生说:“复生,你一个姑娘,总穿球鞋,会把脚穿坏的。”复生说:“不要紧的。”仍旧穿球鞋出入。有一天水生去学校,发现复生在扔铅球。水生急了,拉她到一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