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丹娅 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第2/7页)

答:我想,残雪文本的产生不会是偶然的吧。追究下去,这件事有它最深的文化根源。它是一种古老悠久的文化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本身处于千疮百孔的垂危状态的产物。我们既需要紧急输血,也需要凌空嫁接,还需要移栽。不过作为文学来说,这都是不刻意为之可以达得到的,它需要才能。我的成功也许就在于我的想象力,我的强健的理性对于这种想象力的引导。另外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我以为是得益于我的性别。作为处在末世文化中的一名女性,我有可能以特殊的方法来进行最彻底的反叛与突围,有可能进行真正的、全新的创造,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吧。

我同意你说的残雪文本对于当今文坛来说是一只“怪蛋”,我更愿意将它说成“异类”。但文坛毕竟接受了这个“异类”,这必定也有其历史根源吧。性别与文本的构成之间确实有特定的关系。一个敏感的女性,对众人公认的、陈腐的“现实”无比的愤恨和厌倦,时常如坐针毡,她唯一能做的、让她自己感到自己在活着的事只能是一头扎进那灵魂的黑暗深渊,在那里有着真正的现实,她的工作就是让这现实凸破坚硬的地壳,逐步地、从容不迫地崭露出来。这种作品当然会给人无比虚幻的感觉,站在“有”与“无”之间的界限上的感觉。如果人没有力量抛弃陈腐的“现实”,他也决不会接受残雪的现实。残雪不可能“故意”写作,因为写作对于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行为,是她生活的方式。一般人之所以在阅读时感到别扭,是由于人总是不习惯于凝视那个陌生的自我,那种感觉就如同见了鬼似的,很麻烦。也许残雪是一个给人制造麻烦的作家,虽然目前只是少数人愿意来惹这个麻烦。

问:读你的小说,很多人会有一种共同的“不堪卒读”的感觉。记得当初我们系儿位关注当代文学写作状况的师生在一起议论刚刚露世的“残雪文本”,当然最先受刺激的是你采用来描述这个世界上的一些物象及其关系的词汇,它们正常地引起人们生理上的不适反应以及心理上的憎厌情绪。前不久雁心先生发表一篇给你的独白(《那单纯而朴素的笑容》《厦门文学》1998.6)不知你看到了没有,她说“残雪,你那么敏锐地感受现实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暧昧难明的肮脏和丑恶的形象呈现在作品中时,它们所唤起的无可回避的厌恶真使人害怕。你真有本事使人在阅读时厌恶得掷卷而走,而这厌恶又像无法逃避的头痛……”这种感觉从接触到你的小说就一直伴随着你的小说,几成你小说文本的属性。由此相信会有许多文学鉴赏人会说残雪是自己“很不懂得欣赏的一个作家”。我想这里的“很不懂”其实更多的是指很不愿。因为阅读你的小说文本会变成一种强迫性行为。一般来说,那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丑陋词汇/物象在传统文本写作中,好像总会被有所节制地表现,甚而是被本能地节制。就像人们会本能地避开那些让自己感到难受的不良物象一样,如阴冷、黏湿、滑腻、腐臭、污毒、糜烂、痴呆、滞阻、鬼祟等诸如此类。它们拥挤在你的小说中,使你的小说成为它们自身的氛围。阅读者一旦进入这个文本氛围内,感觉好像是在接受自虐。

并且,最让人疑惑的还是你在文本中所表现出来的你对如此形态的表述“津津乐道”的姿态。要知道,对同一种文本形式来说,“津津乐道”和“不堪卒读”是两个反差多么悬殊的反应。因此,这里面有许多看似普通的问题会在文本的阅读中很强烈地浮现:残雪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她会如此“热衷”“津津乐道”于描述那些令人心寒的物象?她为什么要如此悖性与悖理?为了文本的标新立异?为了在繁复而转瞬即逝的文本世界上,以令人避之而达到记之?如果说,小说文本原来就是为被阅读而创造出来的,那么残雪难道不顾忌它的“不堪卒读”将会丧失文本写作与存在的基本意义?

如果把阅读小说当做一次旅游需要的话,那么读你的小说,绝对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程。它既不赏心悦目,更无美色可餐,也谈不上有冒险的乐趣,人们究竟有何必要选择你这样的文本做为进发并深入的景点呢?

答:涉及到审美,我想,中国传统审美当然是绝对排除了“脏”的,而在残雪的文本里,“脏”是最基本、最原始、扑不灭、杀不尽的生命,有洁癖的中国人大都害怕生命的直接崭露(这同害怕活泼泼的性交是一致的),所以必然会感到“不堪卒读”。这都是强大的传统势力造成的固定的阅读习惯所致。我记得一位日本老作家读到残雪最“脏”的文本《黄泥街》时,曾发出这样的感叹:“那真是美的意境啊。”我不认为我的文本会丧失写作与存在的意义,总会有那么一小部分对自身现状不满的读者,他们要叩问灵魂的城堡,要深入探讨不可思议的人性,因而会与残雪的文本产生心灵共鸣,如你前面提到的雁心先生即是一例。什么是美?美就是生命的形式(也包括其终极形式——死亡)。去掉了一切矫饰的、从“脏”当中诞生本身也很“脏”的生命,不论多么扭曲、怪诞,甚至恐怖,它始终以自己纯净的形式感体现着人类精神的奇迹。读残雪的文本,一定要破除传统的束缚,用一种辩证的、形而上的眼光来看待美与丑的对立与统一。我盼望读者能看到文本后面那描述者的眼光,那是超凡脱俗的眼光。在这种眼光里,脏与纯净、丑与漂亮的界限消融,从中升华出美的意境,生命的最高意境。只要读者有愿望、有耐心,残雪的世界是向每个人敞开的。这一点从残雪写作了十三年,仍然在国内外维持着一定的影响也可以得到说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