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唐朝晖 记者(第2/8页)
问:有许多评论家,也包括您自己,也说您的小说具有象征和寓言的特征。如在《痕》中,您说编织凉席的人象征艺术家,铁匠象征铁的事实:死神。发表在《创作》上的《愚公挖山》中的老汉挖寻的“宝”,象征了几千年的古老记忆,可不可以这样说,您小说中的人与事都是有象征和世俗现实的含义呢?
答:寓言的确是我的小说的最大特征。但你的理解是传统寓言的理解,所以才会说,什么东西象征了什么东西,好像只要掌握了某种方法,就可以读懂了似的。误区就在这里。现代寓言(例如博尔赫斯、歌德、莎士比亚、卡夫卡的寓言写作)决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被人“掌握”的,它需要人在阅读时调动起一生的情感体验来进行另一种创造,这样才可以进入作品,而好的作品又可以有无数种不同的进入。又因为作品本身就是一种无限的过程,所以读者是不可能“抓住”它的,于是阅读只能是,也永远是一种无止境的自我运动。我谈到的对自己作品《痕》的看法,只不过是我在创作过后作为一名读者的另一种深入,绝不是惟一的读法。读者应如何读,全取决于他的天赋、教养和气质。
现代寓言的最大特点就是决不会去影射许多人所说的那种“现实”。它离那种现实太远了,远得简直到了风马牛的程度,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读者能抛弃那种省力省时的阅读,给自己一些机会。
问:是否可以这样说,您借助了世俗现实物质的外衣,来呈现灵魂。
答:灵魂抓不着摸不到,只能存在于隐喻与暗示之下。当我用方块字来展示灵魂世界的时候,这些字就告别了以往的功效,获得一种新的意义。如果读者不努力地读进去,这种意义就不存在,作品只是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召唤而已。所以方块字是我的物质基础,还有小说中的风景人物也是物质基础,只不过人物有点如幽灵般怪异,风景透出异样的色彩罢了,这是灵魂为了寄寓于现实中而与现实达成的妥协,字里行间都是这种妥协的痛苦。
我是否真实地呈现了灵魂世界?这个问题要由读者来证实,如果读者在阅读时看到了那个世界,答案就是肯定的。实际上,只要有一个读者、一件作品就可以成立。人数的多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它能否引起我渴望看到的反弹。在多年的实践检验中,我曾有过很多那种狂喜的时刻,我对自己的创作基本满意。
问:您所有的小说作品关注的全部是灵魂里的事与物和人吗?这与世俗的现实中的人与事物到底有多少关联呢?
答:首先要端正一种态度,弄清什么叫“现实”。是不是众人公认的东西就是现实呢?我更愿意这样划分:世俗——精神(灵魂),肉体——灵界。
这两个世界是相互依存的,但绝不是一回事。艺术家的任务就是解释二者之间那种纠缠、扭斗的关系。进入纯艺术的境界之前首先要洗脑,将那种机械区分的古老形式抛弃。当一个人提问“现实中的人同你幻想中的形象有什么关联”时,他显然是将那种庸俗化的东西当做了前提,我已经无数次听到了这种质疑,想来想去,还是因为我们缺少进入幻想世界的力量吧。那个世界不是个别怪人的突发奇想,而是人的肉体的高贵的属性,你追求,它就属于你自己,它是我们每个人的“现实”。
作为一名艺术工作者,“人所具有的我都有”,于是自身的肉体成为自己决心超越之物,内在的冲动促使他去生活,他所过的生活又正是他要否定的,这是个永恒的矛盾,矛盾的双方互为前提。
几十年来,我们总是从僵化幼稚的观念出发营造我们所谓的“现实”,那种“现实”到底有多少现实性,不是很值得好好反省吗?
问:在当代,着迷于“灵魂”的作家不多,您让灵魂世界通过意象比较具象化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近二十年来,您专注于灵魂世界里的场景和人与事,您能谈谈对于灵魂世界的总体或大致的观点吗?
答:我所做的工作,是用艺术的手段来凸现人们所知甚少的某个精神领域,这个领域因其深度而获得了普遍性,于是有可能发生交流与沟通。应该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专注于灵魂世界、不断开拓与挖掘的工人,由于个体的差异,专注的程度、深入的层次有所不同而已。这在国外已是艺术入门的基本知识,而在我们这里好像还很奇怪似的。从事艺术创造,想像力越强大,就越能够摆脱思想与理性的钳制,将那不可思议的原始风景揭示出来,所以想像力在艺术作品中是第一位的。
所谓灵魂世界就是精神世界,它与人的肉体和世俗形成对称的图像。艺术家要表达的精神领域是沉睡了几万年的风景。人通过有点古怪的方式来发动原始的潜力,唤出那种风景。这种工作表面上看对于人类社会没有什么作用,因为它改变不了社会,但它却可以改变人,让人性变得高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