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像一团鱼网的女人

烛火在窗前静静地燃着,祖母的声音干巴巴的。一股风吹着窗帘,“啪嗒”一响。泥朱挪动了一下身子,用力盯住祖母在烛光里变幻不定的瘦脸。

“偶尔白裙子和石膏鞋,一般是很普通的旧衣服,穿着十分随便。”祖母龇了龇长长的、黄色的门牙,似乎在笑似的。泥朱永远不能肯定祖母是否真的在笑,也可能祖母从来不笑吧。“年纪吗,很难说。这类女人似乎很老,又似乎很年轻。上一次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当时我正在关门,压着了她的脚,她没吭声,我倒‘哎哟’了一声。正想道歉,低头一看,原来那只脚是一团鱼网状的东西。她进来了,点点头,坐在那团鱼网上面。”

“她走路的时候,就在鱼网上飘来飘去吗?”泥朱的眼里放出贪婪的光芒,用力嗅了嗅,十分兴奋。

“当然。即便是从她后脑勺看去,也能看见许多的网眼。而且一个人没有脚,却又在行走中发出脚步声,这也是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啊。”

祖母说完这句话,烛火忽然灭了。于黑暗中,泥朱触到了骨节分明皱褶很多的老年人的手。那些指头在他的手臂上来回地摸索,像找什么东西。泥朱开始还有些异样,后来就慢慢体会到了什么,心绪平静下来。祖母粗糙微温的指头于沉寂中向泥朱传递着单调纯粹的信息。泥朱屏住气,希望她重提同样的话题,他的脉搏在期待中逐渐变得悠长缓慢。

“当然,她也与你的意念直接相关。当你心神涣散,思想和语言处于游离状态时,她便出现得十分频繁。有的人,比如我,从小便与她结为忘年之交。那个时候她是有脚的,穿着黄色的棉纱袜,手里也不是像现在这样空着,而是拿着许多副黑边眼镜,镜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那时的她从不与我擦身而过,总是保持一段距离。若在马路上,我就和她一人走在马路的一边,我隔着马路不停地打量她,她却根本不望我,只是走,她对我了解得很清楚。”祖母说着话,突然不合时宜地“嘿嘿”笑了起来。窗外虽有微光,屋里却分外地黑。泥朱看不见祖母,只能根据她的声音来判断她的方位。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因为到他醒来时,第二支蜡烛又点燃了。祖母正在喝水,露出黑黄色的门牙,淡蓝色的长脸一边背着光,弓着背,垂着眼,白发飘飘。从侧面看去,就仿佛很谦卑的样子。每次泥朱凝视着祖母的形象,就感到自己的眼珠正在化为两个空洞,而当祖母说起“看见许多网眼”这类话时,他总要莫名其妙地激动好一阵子。

十五年来,祖母每天谈论的那个女人,究竟与他们的生活有一种什么样的扯不清的关系呢?祖母暗示过那女人的样子十分特别,在常人看来是十分恐怖的,可他就是感觉不到。他只觉得此事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又想从这模糊中弄个水落石出。

泥朱已经和祖母一起度过了多少个这一类的夜晚。回想起来,大同小异,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这就是祖母每次都不睡。她有时点蜡烛,有时不点,不点的时候她就在黑暗中睁着眼。泥朱感到她的眼球是酒红色的,而每当他感到那种酒红色,他自己的眼眶便化为更深的空洞,那洞一直透到后脑勺,成为一个对穿眼,就如一颗子弹从眼窝进去,从后脑勺穿出。于是他又更深切地体会到了“网眼”这个词的含义。

现在烛火燃得很大了,隔着烛光,泥朱看见一只柔润的、年轻女人的手搁在祖母的左肩上,泥朱差点惊叫起来。他偏了偏身子,却怎么也看不见躲在阴影里的女人,于是他一步跨过去想看个清楚。待他克服了眼花,用手往祖母背后探去,却发现除了风,什么也没有。当然,有一样东西,是一朵紫玫瑰,祖母的左肩上别着一朵紫玫瑰,幽幽地散发出暗香。

“你怎么抓得到她呢?”祖母在窗帘的阴影里说,她的整个脸都隐没在黑暗中,“你与她并非忘年之交,只不过是邂逅,虽则这种相遇是惊心动魄的。一般人就连这种邂逅的机会都没有。没有脚却又可以走路这个事实不是凡人的心理所能承受的,多少人和我谈及此事都因恐惧而冷汗淋漓。”

泥朱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想起了一件又一件的往事。

“山羊为什么总是将粪便拉在倒下的墓碑上呢?那边埋在土中的墓碑总是盛着雨水和山羊粪这两样东西,一闭眼就历历在目。”他不由自主地说起来。

“你真是个诚实的孩子。”祖母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这便是那种邂逅发生的基因。一般人看不见那位女人,他们只是谈论,滔滔不绝地空泛地谈论,或以为自己看见了,做出深明底细的神气。”祖母说这些话时,柔软的厚嘴唇变得红艳艳的,在烛光里分外显目。泥朱有种预感,似乎一朵巨大的,火红的绢花正要从她口中飘出,那红光将她瘦长多褶的蓝脸映得分外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