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像一团鱼网的女人(第2/4页)

“你看,她在那里。”祖母用手拨了拨窗帘,窗帘剧烈地抖动起来,泥朱又一次看见了祖母左肩上那只白皙柔润的手。“我点起蜡烛的时候,她便出现在外面的暗夜里。我认为她在这种场合总是穿白的长裙和石膏鞋,可以形成反衬嘛!石膏鞋是我想象中的产物,实在,我并没有看见过,我看见的也许是一团鱼网状的东西,但我愿意用石膏鞋来形容她脚上穿的。哈,她到了门口,让我过去和她谈谈。”

祖母站起身向门口走去。门开了一条缝,祖母将脸紧贴那条缝,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又像催眠又像叹息。她一个人说个不停,门外却没有任何人应和。泥朱听得昏昏欲睡,猛地一下脑袋磕在窗台上,又惊醒过来,眼前还是祖母的驼背,她还在说来说去的,语气十分热切,完全不像与泥朱谈话时的语气。受好奇心驱使,泥朱也起身走到门边。然而祖母十分警惕地将门一关,反过身来瞪了他一眼。

“这里没你的事,你离这种约会还为时早着呢!你还记得我们隔壁的阿四婆婆吗?那时我每天与她一起去池塘边,我们紧盯水中自己的倒影看,那种事我们持续了好多年啊。这种邂逅,对你来说已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讲到我,我却早已习惯了定期的约会,这便是我的生活,我与这位女人是忘年交,我们即使不见面也每天谈心。因为我不满足,才提出与她约会,她慷慨地答应了。最近她搬到离我们家很近的一幢房子里了,这是我提出的请求,她马上答应了,她是十分慷慨的女人。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些天里我总点燃一支蜡烛了吧?这是我与她约定的信号。当我点燃蜡烛时,她也在她的窗前点燃蜡烛,她的房间正对着我的房间,我们隔得远远地、无声地交谈。”

“可是我不完全明白你的话。”

“呵,这不奇怪,你已经忘记了。你小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手里,那时你还不会说话,我教你说那种话来着,当时阿四婆婆也在旁边看着的。”

“祖母,我真想干一点什么事,比如现在。”

“很好,我们这就开始。”她悄悄地走了过来,将手搭在泥朱的肩上,那种温暖又一次从她的掌心传到泥朱的躯体上,泥朱心脏的搏动再一次变得悠长缓慢。他们静静地呆了两分钟。

“现在,请你将脑袋尽力向后转,将五指张开,再张开,就如从空中抓回什么东西一一般。”泥朱照祖母的话去做,如此反复多次,只觉得眼冒金星,精疲力竭。

“你感到了什么吗?”

“我感到想要休息。”

“你应该将手掌朝着头部的正上方,指头尽力张开,这样你就会有那种感觉。”

泥朱没有再重复祖母所指示的动作,因为他蓦地发现祖母的脸上显出一种陌生愚昧的、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一刹那间,他甚至觉得不是祖母在说话,而是祖母的魂附在一头大猩猩的身上了。他再一看,祖母的形象又复原了。与此同时,他还看见那只年轻女人的手搭在祖母肩上,而祖母的手则搭在自己肩上。他们仨就这样站着。泥朱看不见那女人,但感到她与祖母和自己在一起。他的躯体越来越温暖,心跳越来越悠长,最后,他那变成了空洞的双眼开始向外冒火星。

“将五指张开,向空中张开,就如抓什么东西一般。”祖母轻轻地说。

在最热烈的瞬间(约有一分钟),泥朱开始朝空中乱抓。然后体内的火焰渐渐小下去,直至全部熄灭,他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他看见了祖母的蓝脸,以及由鲜红转为淡红的嘴唇。渐渐地,那嘴唇也开始干枯皱缩,成了一般的老年人的嘴唇。

“她就是你与之谈话的人吗?”

“她?你看见了什么吗?”

“一只手。”

“那种事情根本不能算数。你怎么看得见她呢?你自己的幻觉罢了。即使是我自己,我与她生活在不远的地方,每天见面,我知道她有时手持树枝,有时又佩戴从路边采来的月季花,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比较默契,可谈到见面,——不,我并没有真正与她见过面。她的模样十分独特,但我们见面时的情景总是一个奇迹,我没法对你描述这个奇迹。总之你就打消与她见面的念头好了。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所看见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你总是看见一些异常美丽的东西,比如你提到的那只手。我说不上她是美丽还是丑陋,她给你的感觉无法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有一副诱人的嗓子,我可以彻夜不眠地与她谈话,就因为她的嗓音。”

“啊,你小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手上,她站在我身后,我知道她十分嫉妒,正死死地盯住你看。那是你们第一次邂逅。她告诉我,因为你的父母失踪了,她就产生了一种想法,认为她自己是你的母亲,她对你有种特殊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