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2/40页)

“这屋里有点什么。”他说,打着哆嗦。

“这房子里明明没住人。”撑船的说,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阁楼的楼梯,现在正用两腿夹住楼梯扶手往下溜,一溜下来又飞快地爬上去,重新往下溜,没完地搞个不停,口里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这么一闹腾,楼梯上的灰尘就满屋子飞扬,弄得人气都透不过来了。

“停止!”王子光说,他觉得脖子很胀,像有寒气侵入进去了。“寒气占领了我的颈部。”他想,觉得“占领”这个词儿很有意味,像正式的公文,他一定要用上这个词儿——占领。

“每个阁楼上都挤满了脑袋,怎么会没住人?我正式通知你:这街上的人多得数不清!关于政治面貌的问题你是如何领会的?你这瘟鸡!”他也搞不清他干吗要骂“瘟鸡”,只不过顺口就骂出来了,骂过之后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

撑船的一心一意地溜着楼梯的扶手,越溜越熟练,屁股底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很悦耳。“有人从洞眼往下屙屎,”他边溜边说,“臭死人啦。”

“原来这家伙是个聋子。”王子光想。他哗啦哗啦地走到街上,又去踢第二家的门。

“须子胡!”他随便想了一个名字喊起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不等回答就冲上楼,到处扫视起来。什么人都没有,刚刚吃了一半的饭菜搁在桌上,几只肥硕的鼠子正在饕餮,满不在乎地瞪着他。

“听说有鬼剪鸡毛?”他大喝一声,同时就感到山崩地裂,其实是他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空洞,整条腿顺势滑了下去。待他用双手撑在地板上拔出腿来,才发现裤腿上沾满了大便。看来这个洞眼是这家人家用来屙屎的。王子光记起第一家也有这么一个洞眼。这个洞也是唯一的出气孔,因为阁楼上找不到任何窗子,只有几线微光从稀稀拉拉的瓦缝里透进来。他昏头昏脑地奔下楼,一脚踏在一个软东西上面,抬头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大黑影袭来。

“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问题。”那黑影忽然开口了。原来又是撑船的,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正在溜楼梯的扶手,发出吱吱的声音,刚才踩着的东西是他撑在梯子上的手。“您把我的手踩痛了。”

“你快扶我出去。”王子光衰弱地说,他觉得肺里面长满了木耳和地锦草。

撑船的那两条干瘪的腿砰地一声从扶手上落下来了。他伸手插进王子光两边的胳肢窝。那手如两根冰条,一直冷到他的肺里。

胡三老头的马桶就放在屋檐下的黄水中,他赤着大脚坐在马桶上,聚精会神地捏紧了鼻孔下死力擤,夹在两指间的那根黄带子晃来晃去。

“听说有鬼剪鸡毛?哈!”王子光怪样地笑着,拍了拍胡三老头的脊梁,胡三老头的背被拍出嗡嗡的叫声,有许多蜂子在里面乱撞。

他像老乌龟一样凝滞着细小发光的眼珠,热切地说:“茅屋顶上的酢酱草长得真茂盛。隔壁宋家里又吃蝇子,你们去查她,快去……有人说造反派的势力不可抵挡,你们如何看?”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王子光又笑起来,笑得直打嗝。

“这屋里臭得很,蝇子多得不得了。”

“哈哈。”

“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一只黑蘑菇,是不是第三只了?”

“哈哈。”

第二天太阳很好。

张灭资不声不响就死了——真选了个好日子!给人抬出来已是黑得如一段炭,背上肿了一个大驼峰。

疯猫蹲在茅屋顶上面怪叫,那茅屋顶上开着酢酱草的小紫红花,一丛一丛的,亮晶晶的。

“遗臭万年,遗臭万年。”老郁摇着黄梨似的小头。

“要早告诉我,兴许还有挽救的办法。”宋婆拍一拍干巴巴的胸膛,“这张灭资,死也舍不下面子。”

“这张灭资其实很有问题,”齐婆气冲冲地说,“看事物没头脑,嘴又馋,还每天吃馊饭。你跟他讲话,他嘴里就老是喷出一股馊饭味儿,冲得你受不了。”她说着说着就用一根棍子去戳死尸背上的驼峰,戳了几下,驼峰里就涌出黑水来,奇臭刺鼻。

“当心水,下过毒的。不要喝井水,不要洗澡。”宋婆轻轻地说,说完就像鼠子一样从人缝里溜走了。

“七点四十分。”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

一连三天,老郁都在对付这些该死的蛞蝓。它们不停地要爬到阁楼的楼板上来,而且总是从那个屙屎的洞眼里爬上来。用锥子戳,用钩子钩,洒盐水,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一住手,又意想不到地爬上来了。滑溜溜的,灰白的,爬过的地上留下一条条带子,闪出阴暗的蓝光。“星儿闪闪缀夜空,月儿弯弯挂天边。”收音机里在播放歌曲,那歌唱了整整一个早上,唱得人心惶惶。“我们这条街常出怪事。”他伸出头去对齐二狗说,“有种流言,说王子光是王四麻的弟弟。张灭资的死说明了什么?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