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终极之美读《神曲·地狱篇》(第2/3页)

弗兰采斯加的这种忏悔其实也是所有的地狱幽灵忏悔的模式,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而已。这些幽灵,虽然处在地狱理性的统治之下,但只要一被问及他们在尘世的事,无不尽力为自己辩护,在辩护中作一番精彩表演。因为那些事迹就是他们生命的形态,无论高尚也好,卑鄙也好,都是非常值得回忆的,是他们在地狱里发展自身精神世界的惟一资源。也就为了这一点,幽灵们才非辩护不可,要不然的话,她或他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吗?既然活着,生命本身就是理由。同样,既然生命与罪同在,审判也将永存。被地狱的无休无止的暴风鞭打的弗兰采斯加的受难形象,充满了宗教情怀而又并非宗教,这样的形象只能属于艺术的领域。

人将自己在世俗中的矛盾转移到地狱之后,那种长久积存的恶在地狱中斗得更厉害、更露骨、也更无所顾忌了。在这个原始地带,在混沌的黑暗中,所有的人都是要斗到最后一刻的,安息只属于精神上已死的人。由命运女神所掌握的黄金,这贪婪欲望的对象化之物,在世俗生活里是维持精神生存的营养,即使到了地狱,对于它的想象(虚荣、权位、成功等等)仍然是精神扭斗的不竭的力之源泉。“他们这样互相击撞要持续到永远。” [23] 请看对命运女神的描绘:

“她不受人类智慧的阻碍,

及时地从人到人,从一族

到一族,转移那浮世的财物;

因此一个人繁昌之下,另一个人

便凋落,全凭她的

象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 [24]

此处的“财物”是不带褒贬的。就如同黄金本身是美丽的一样,人的欲望无论多么贪婪,作为精神生活的基础也是十分可贵的,不应压制,只应设法转移的。于是命运女神就担负起了转移人的欲望的职责,并通过此种活动让人意识到,一切欲望的本质是“空”,只有渴求的本能是永恒的。人一旦具有了这种意识,也就会从物质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追求;但这个精神追求过程本身又并不是“空”的东西,她的内涵充斥着虚荣与物欲。可以看出,诗人一点也不排斥物欲,而是直接就将物欲作为根基。他所排斥的,只是那种黑蒙蒙的、动物性的追求。一个没有多少物质欲望,甚至对他人都没有多少感觉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追求者的;同样,一个仅有物质欲望,而缺乏对这种欲望的认识的人,也不可能追求艺术境界。一切从人性本身出发,因势利导,时刻不忘记那“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这就是地狱矛盾发挥的方式。

“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

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 [25]

这是在尘世中愤怒的人成为鬼魂后的形象。贪婪转化成财富的想象之后,他们躺在腐臭的泥潭里用梦幻的语言继续发泄,这种语言被记录下来就是高级的艺术。大量的关于污秽,关于丑恶的地狱描述,表达的并不是否定,而是一种坚韧的承担。所以“我”从来不避开地狱的恶臭,而是尽力使自己习惯,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只有真正的诗人才会将自己的内心化为如此严酷的地狱。

地狱里充满了复仇,这种特殊的复仇同世俗社会中的复仇具有相反的意义。所谓的“正义”在这里已失去了发挥的对象。请看复仇女神的表现:

她们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用手掌打击自己,又那么高声叫喊,

使我吓得紧紧地贴在那诗人的身边。 [26]

凶恶的女神们的复仇首先是针对自身的,毫不留情的铁石心肠显露着自戕的决心。当然这只是表演,一种最虔诚的假戏真做。所以浮吉尔才不让“我”看见米杜萨,免得“我”因此真的丧命。血淋淋的复仇的目的何在?人为什么要无限止地惩罚自己?请看三十三歌里面乌哥利诺的例子。

乌哥利诺的幽魂恶狠狠地咬啮着仇人的头颅,此举令“我”不能理解。于是乌哥利诺通过他的叙述重返往事,进行了一次艺术复仇似的表演。多年前,乌哥利诺伯爵和他的四个儿子被罗吉挨利大主教的人关在塔楼里。然后相继被活活饿死。乌哥利诺伯爵的灵魂在地狱详细地向“我”叙述了儿子们那毛骨悚然的过程。当一种痛苦的情感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宣泄的时候,艺术复仇就是宣泄这种情感的方法,进行这种复仇的人像乌哥利诺一样,通过“说”来一次次重演当时的情景。在表演中重新受难,在受难中超脱,这就是这种特殊复仇的目的。试想如果乌哥利诺不能进行复仇表演,或根本没人倾听他说的话,有过那种可怕经历的他,精神上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无论何种其它体验,又怎能遮挡得了幼子一个接一个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的画面?所以惟一的出路便是一次次重返当时的情景,用这种以毒攻毒、折磨肉体的方法来维持精神的不死。人在进行表演时,所伤害的不是现实中的仇人,而是自己。同宗教意境相比,这种复仇表演虽然不宽恕,虽然满怀怨毒,虽然残害着自己的心灵,但对人性来说,它是一种十分有益的操练,既宣泄了情感,又提高了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