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终极之美读《神曲·地狱篇》(第3/3页)
“假使我的言语能成为一粒种子,
为我啃嚼的叛贼结出不名誉的果子,
你将看到我一面说话一面哭泣。” [27]
就像但丁的《神曲》绝对不是为了伤及他的仇人一样,地狱中的乌哥利诺的诅咒也绝对伤不到他的对手。复仇的结果导致了爱和人性的升华,人在讲述中丰富着精神的层次。当鬼魂乌哥利诺反复重演恐怖剧(令人想到博尔赫斯的《爱玛·宗兹》)时,人性就被磨炼得更加强韧了。
第十三歌描述了充满寓言的自杀者的树林。树通过死亡意识(哈比鸟)给自己释加的痛苦来释放体内的痛;也就是在丑恶的哈比鸟对其树叶的啄食中一次次体验死亡,以释放恐惧。这种强制性的囚禁,这种暴力的撕裂,却又是树内的幽魂所惟一要坚持的形式,为了在极度的痛感中获得满足。那么以这种自杀性方式生存的灵魂,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肉体呢?
“像其他幽灵一样,我们将寻找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悬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28]
灵魂要维持死亡意识就要到上界尘世中去获取营养,但又决不能回归肉体。所以灵魂就采取了折磨肉体,同肉体分裂的方式来维系同肉体的关系,这同《浮士德》里面玛加蕾特对自己肉体的苦行僧似的压制性审判是完全不同的。地狱里的幽魂不但不轻视肉体,而且在这种撕裂的奇观中展示了精神的源头。人的精神发展过程既是同欲望过不去的过程,也是为欲望找出路的过程,在一次次突破更新中,生命永远是首要的。
上界下来的幽灵在树林里被死亡意识(黑色的母猎狗)追击而飞奔,口里高喊:“现在来吧,来吧,死哟!” [29] 那喊声是引诱又是挑衅,还有迫不及待的味道。结果是他并没有死,只是导致了囚禁和分裂——一种特殊的、异想天开的存活方式。
“我是那座城市的居民,
他把自己第一个护神调换了‘施洗者’,
因此他要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 [30]
施洗者约翰的职能在此处变成了兴风作浪,他弄得人心无宁日,他让陈旧的理性退避,让绞刑架似的生命体验给精神的拓展开路。
诗人在第十四歌“蔑视上帝者”当中着重描述了宗教与艺术境界的异同。在地狱的火雨的煎熬中,鬼魂卡巴纽斯以高傲的姿态对待加在他身上的惩罚。
“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
纵然朱彼忒累乏了他的铁匠,
在我的末日他在盛怒之下
从铁匠那里取雷电劈穿了我;
纵然他在吉倍洛山的黑铁厂,
累乏了一个个其他的铁匠,
正如他曾在夫尔格拉的战斗里那样
叫喊着:‘帮忙,帮忙,好伏尔根!’
而且用他的全力把雷电向我打来,
然而他还不能够因此对我施以痛快的报复。” [31]
他用何等的气魄来反叛上帝的惩罚!浮吉尔说“他的诽谤是与他的胸襟十分相称的装饰”。 [32] 这句话中包含了由衷的欣赏。卡巴纽斯一点也不想减轻惩罚(他一动不动地、蔑视地躺在火雨中),不如说他有意地用暴怒来加深自己的痛苦。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更好地体验上帝的意志。
“我”看过了卡巴纽斯之后,就跟随浮吉尔同那座伟大的雕像见面了。那位山中的“老人”向“我”展示的是人性的真谛。纯金铸成他高贵的头颅,臂膀和胸用纹银铸造,再以下用黄铜和钢铁做成,只有那踩在世俗之上的右脚是陶土做的。除了象征理性的高贵的头颅,身体的其它部分全都是分裂的,同情的眼泪不断从那些裂开的隙缝里落下来,汇成红色的小溪。这条小溪“熄灭了它上面的一切火焰”。在分裂当中诞生的同情心就这样战胜仇恨,达到了博爱。瞻仰过人性老人的崇高形象之后,卡巴纽斯的姿态也可以理解了。他的受难并不是那种内心平静的、驯顺的受难,他的受难是一种在分裂中充满了内心暴力的受难,虽难以理解,但更符合人性。人类需要通过内心暴力来重演苦难以形成自我意识,从而达到同宗教相类似的升华。卡巴纽斯的表演同《圣经·旧约》中那位英勇的约伯的表演非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