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春天来了。”父亲笑眉笑眼地对舅舅说。

“我晓得,前些天我在山上睡着了。突然梦见有人叫我让开。我翻身起来一看,原来是身子底下冒出了青草,原来是她叫我让开。”

“1956年春天来时,我这里受了伤。”父亲第一次扭着脖子,向人出示土匪的马刀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一条卧蚕一样的疤痕,“全班人都出去了。帐篷外还有雪,一夜之间我觉得毯子底下多了一个活物,伸手摸到一根圆圆的冰凉的东西。蛇,我想,蛇来接我进天国了。翻开毯子一看,是一根大黄的嫩芽。我们那座帐篷常常生火,点着煤气灯,暖和,大黄就长起来了。

那时我想春天来了,拖了一冬不结疤的伤口就要好了。

我又可以上马放游动哨,上马冲锋了。就是那次伤好后,给我换了一枝崭新的有弹仓的连发马枪。我们撤离时.那株大黄已经长出五个巴掌大的叶子,而外面草原上才刚刚化尽残雪。我的伤也好了。“

“1956年吗?雍宗你是说。”

“是1956年,不想又打一年仗就完了。”

“我倒是巴不得仗早点打完。你说的那个春天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一天早上,说不定就是你看见大黄也就看见了春天的那天早上,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饿得不行了,用刀划破手指吮自己的血。后来他用仅剩的三粒子弹把自己的马杀了。我们把他杀了。

他的血流在草地上很稀很薄,腥气也不强烈,就像刚刚起来的东南风送来的春天的味道。“

“那时你们在哪里?”

“海子山北面的森林里。”

“那次我的部队没有追击你们。”

“追我们的是骑兵,后来他们也断了粮,可是有飞机来给他们扔降落伞。我们去抢,一个人被伞包压死了,是一大箱子压缩饼干。一个人吃了十几块那种饼干,差点死了,要不是有人帮他把那些东西吐了出来。”

“我们没有断过粮和子弹,但断过水。”

舅舅突然嘿嘿地笑了,我听见他说:“倒是监狱里什么都不缺,有水和粮食。刚刚能够下地自由劳动时,也不缺太阳了。我就想,就在那里过一辈子算了。

只有见多识广的人,走过许多地方的人才过不惯监狱里的日子。监狱里有人教我们唱歌,我们在地头下六子棋。“

我还听见父亲表示同意。

这是舅舅和父亲这两个过去的敌人,永久的亲戚面对面坐下来,彼此毫无戒备地娓娓交谈。舅舅对父亲如此信任,也使我感到骄傲。这两个男人一个诚挚,一个坚忍,他们低沉深长的语调像是一双粗砺的手掌,顺着我的脊骨与神经上下滑动。这种男人之间的交谈像雕琢出自然面貌的强劲风雨。我说过我的脑袋偏偏在这时嗡嗡作响,身子越来越沉重,仿佛正往黑洞洞的地底坠落,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让你感到非常漫长的时间。啊,恰恰是这种时候,灵魂轻盈起飞,穿过村子的历史,家族的历史,人心的历史,悠悠扇动翅膀,(翅膀是什么颜色?阔大还是修长?)看见经历过的和未曾经历过的往事在身上变成一片翻腾不已的雾的海洋。海洋上面有两个亲人对坐,娓娓而谈。

阿爸,阿爸……

阿古斯丹巴……

我在心里悄然呼唤。

我没有号啕出声,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睫毛下滚落下来,上面闪烁着晶莹的阳光。表姐次准哭了,流着美丽的童女宝石般的泪水。

表姐伏到了舅舅膝上。我的脑子恢复了正常。姨父、姨母、母亲,尤其是表弟一脸困惑神情,他们频频互相窥视,不明白舅舅和父亲怎么在这种时候回忆往事。

姨妈说:“他们疯了。”姨妈长得很胖,三叠下巴直接搁在领口上面。她经常说她吃水也会长胖。她喜欢这样在瘦削的父亲面前显示她的优越,她说以前头人吃肉就长胖,现在头人后代没有肉吃,变成了冬天的干柴。

母亲说她xx子发胀,不久前我的一个还没有名字的弟弟因为肺炎夭折了。母亲吃了羊肉,发了奶,但吃奶的娃娃已经死了。母亲悄悄啜泣,那声音像一只苍蝇在屋子里来回飞翔。

父亲盯了母亲一眼,那只苍蝇就落了下来。

父亲突然叫我拿来书包。他耐心地替我削尖了铅笔。说:“拿着,我念,你写。”父亲一边抠着头皮一边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我的第一篇作文。这篇文章是这样的:我敬爱的舅舅斯丹巴,热爱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他给人民公社放羊。老鹰抓走小羊时,他都哭了。我帮他放羊的时候,他看到太阳出来,说就像毛主席一样。他家里有一张毛主席和各民族小朋友在一起的像,他说毛主席是那些娃娃的父亲,我们就像那些娃娃一样。他以前学字为了念经,现在,他写了歌颂毛主席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