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1999
她和他一起走在马路上。
这是9月的一个黄昏,街灯正在一盏一盏亮起来,亮得毫无规律,一下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又跳过好几盏。好像有个看不见的透明小人在兴之所至跳来跳去地扯动灯绳。
她突然叹了口气。叹得非常轻,如果没有集中注意力,大概会以为那是一阵微风。
但他听到了。因为他是魔术师,对那些细微的动静极为敏感。
“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她没作声,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话。她似乎正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怎么说呢——就像在另一个世界的森林深处屏气敛息地等待食肉恐龙出现。
“怎么了?你没事吧?”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又冰又软,摸上去像是跟她完全无关的什么东西。
她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摇了摇。
他们继续慢慢往前走。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刚才的眼神仿佛一张透明黏纸粘在了自己身体上——怎么撕也撕不掉。
他松开握她的手,掏出一支香烟用银色的打火机点燃。他的动作异常优雅——就像在舞台上抖动手帕表演魔术那样优雅。
她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盯着交错移动的脚尖。
“明天晚上有演出,是吧?”
“嗯,在大礼堂。”
“演出时……那种感觉,是怎样的?”
“演出的时候……”他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周围一片黑暗,只有追光灯的光圈笼罩在你身上,感觉——刚开始的时候——就像突然被卷入了漩涡,看不见的海浪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似乎要把你吞没。”
他吸了一口烟,毫无意义地朝背后看了看。
“不过,”他接着说,“那是因为缺乏舞台经验而导致的怯场,习惯就好了。你知道,很多东西都是要慢慢习惯的。”
她的脚步突然停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两米开外街角的一座电话亭。电话亭在柠檬汁色的路灯光下悄无声息地伫立着。
他觉得她的眼神很熟悉,对了,就跟每次求欢时她说“不要”那种眼神一模一样。
她就这样盯了足足有两三分钟。也许五六分钟。反正都无所谓。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不可能成为优秀的魔术师,他记得在一本法国小说上看过类似的话。
接着——就像恢复通电的电灯在黑暗中突然发光——电话亭里的铃声响了。
女孩像被铃声击中一般,泪水溢出眼眶,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他从背后扶住她。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好像立刻就会熔化掉。但她的视线依然维持着同样的角度。那种眼神——在他看来——就像她刚刚被那座电话亭强暴过。
“是从6月3日开始的,”她的声音从话筒里听来已经好多了,有种干涩的喉咙里含了块薄荷糖那样的清凉感,“那天是礼拜三,我记得很清楚,我刚刚飞完新西兰的航班。”
“嗯。”他躺在公寓的绿沙发上,手里拿着无绳电话。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一点。
“像往常一样,我从机场班车上下来,走路回家。那是中午,街上人不多,我正在等一个红灯,突然听到一阵电话铃声。是我身后一个电话亭的铃声。电话亭里没人,不知为什么,那铃声听起来就像在召唤我。不停地召唤。于是我几乎本能地走过去拿起话筒。
“没有声音。你知道吗,话筒里一片寂静。那不是一般的静,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是一种彻底的静,简直好像听觉被突然切除掉了一样。没有信号音,没有嗞嗞的线路杂音,什么都没有。但奇怪的是,我却能通过那种无声感觉到对方。”
“对方?”
“嗯,但那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某种无形的……活的东西,它通过电话亭里的铃声召唤着我。当我握着话筒,感觉就像在紧紧握着通往另一个空间的门把手,但只能紧紧握着——既无法推门进去,也不能关门离开。”
“那只是幻觉吧?”
“开始我也那样以为。因为从理论上说,飞行过后产生一些这样那样的幻觉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当这样的情况出现到第三次,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从第二次起——那是6月10日——我开始有预感,我能预感到当天会有同样的情况发生。后来果然发生了。”
“今天晚上也是?”
“嗯。”
“能不能说说看……那种预感,是怎么样的?”
她停顿片刻,大概喝了口水,他听见水进入喉咙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好像能感觉到水正顺着自己的喉咙流向身体深处。
“有点像月经将来未来时那种感觉。”她说完笑了笑,“这样说你也还是不明白。怎么说呢,就好像有束目光在哪里注视着你一样。目光似乎来自外在的某处,又好像来自自己身体内部——好像是由自己身体的核心辐射出去的。接着整个人的注意力就会被那目光牵引着,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等待中。心脏也像被什么一下捏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