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词调破法、标点之讨论
(一)乐句与文句
一部《诗经》,据说都是可以入乐歌唱的。但《诗》的句法结构绝大多数是四言为句,四句为章。《郑风》与《王风》没有区别。所谓“郑声淫,或指郑国的歌曲与王畿的歌曲声腔不同,然而歌词却是一式的。
汉魏乐府歌词,用三、四、五言参差句法。但两个作者所写的两首《饮马长城窟》或《燕歌行》,句法结构并不一致。可知光从歌辞文本看,如果不写明曲调名,就无法知道这两首歌辞是配合同一个曲调歌唱的。
唐代诗人作《凉州词》、《甘州词》或《柘枝词》,都是七言绝句。曲调声腔各不相同,而歌词则一律。
以上情况说明了盛唐以前,乐府歌曲的声腔与歌辞还没有密切的关系。
中唐时,刘禹锡作《春去也》诗,注明“依忆江南曲拍为句” 。温庭筠作《菩萨蛮》,也依本曲的声腔为句。从此,歌辞与曲调的声腔才统一起来。单看歌辞文本,不用看曲调名,就可以知道是哪一个曲调的歌词,这就是词的起源。
从晚唐、五代到北宋,词调的曲拍逐渐在演变,歌词的句法也在跟着变。如《临江仙》、《忆秦娥》等,有许多不同的声腔,因而也有了许多不同的歌词句法。
我们把词调的曲拍称为一个“乐句” ,把歌词的一句称为“文句” 。那么,乐句与文句之间,虽然大多数是一致的,但也可以有少许参差。苏东坡题咏赤壁的《念奴娇》就是一个例子: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这是依乐句读法。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这是依文句读法。
在姜白石的词中,我也发现一处同样的情况。白石《解连环》词上片有句云: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从陈柱尊、胡云翼、夏承焘到许多宋词欣赏辞典,都作: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夏承焘还郑重地注云:“移筝是。” 这些错误都是为万树《词律》所误。万氏斤斤于词的句格、平仄。他无从依据大晟府颁定的曲谱,只能从许多同调的唐、宋、元人词中归纳出一个多数一致的格式,就定作某调的正体。其他用不同的句式或平仄的,就作为“又一体” ,这是“自欺欺人” 。万树如果见到敦煌卷子本曲子词,恐怕他还要增加许多“又一体” 。
我们今天读词,是把它们作为特定时代的一种文学形式来欣赏的。把词选入教材,是为语文教学服务的。词的音乐条件,已经可以不必重视。“故垒西边人道是” 、“了雄姿英发” 、“小乔妙移筝” 都是不通的句子,作者会认可你这样读吗?
因此,我以为,遇到乐句与文句参差的词,应依文句读。
关于词的平仄问题,我无暇在此多说。不过我觉得,北宋词以中原音韵为基础,似乎是人同此音,所以北宋词人没有提出四声平仄问题。到了南宋,词人多用吴越方音,于是音韵标准乱了,才有人注意到四声平仄运用在词中的规格。但这种规格,只能约束不懂音律的词人,而不能约束才大气豪的词人,如苏东坡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如姜白石,是深解律吕,善自制曲者。
作曲者、填词者、唱词者,都可以发挥各自的创造性,互相截长补短。苏词中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黄庭坚的写本作“浪声沉” 。“尽” 与“沉” ,平仄不同,有人以为东坡原作应当是“浪声沉” 。这是说东坡没有突破规律,此处仍用平声字。我以为“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是一气呵成的句子,“浪声沉” 三字接不上以下六字句的概念。《容斋随笔》记录了当时歌女唱的是“浪淘尽” ,可知此处用平或仄声字都可以唱,然则又何必一定要在平仄之间判别是非呢?
我在电视荧屏上听歌星唱歌,同时看字幕上的歌词,常常觉得歌者咬字不准,把平声字唱作仄声,或把仄声字唱成平声。其实,这是我的主观,站在文本的立场上挑剔歌者。反过来,也许歌者也正在怪作者用错了平仄,使歌者不得不改变。
词的四声平仄,与曲子及歌者的关系,也正是如此。
(二)筝雁
姜白石《解连环》词上片有四句云:
为大乔能拨春风,
小乔妙移筝雁;
啼秋水、柳怯云松,
更何必、十分梳洗?
这四句句法整齐,“为” 字是领字,在歌唱的时候,是一个衬字。大小乔指两个歌姬,一个能拨阮咸,一个善于弹筝。在筝声响起的时候,音乐感动心灵,两个歌姬都显得眉眼间有愁怨之情,使鬓发也松下来了。这样,她们就使人感到很美,用不到十分加意于梳妆打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