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子(第6/7页)

三太子开始脱衣服。

二月天——也有说是三月的——天气非常冷,人们还穿着皮夹克和棉袄。三太子若有所思地慢慢脱着衣服,脱着脱着,突然连跑几步,深深吸一口气,双脚一蹬桥面,腾空而起,大头朝下一猛子扎进水里。

后来三太子因为什么进的监狱,众说纷纭,没人说得清楚。我从专业角度分析,觉得哪个罪都不合适,要么不适用,要么不会判半年,所以我甚至怀疑最后进的是不是监狱。总之,三太子出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妈的,我他妈再救人,我就不姓李。”按说此时他已经应该不姓李了,但是他也许认为这次救的人是自己弄下水的,所以不算破誓。反正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再立一次也无妨。

三太子再一次破誓,也是最后一次。不过短短一两年,水库就像经历了一次工业革命。人们住进了楼房,换了新车,还上了网。唯一没变的是,那座残桥竟然没被拆掉。上网这种事情,年轻人学得很快,在别的年轻人还在如饥似渴地从网络上大肆获取非法出版物时,三太子却在补习他早该学到的知识。他知道了自己所热爱的那项运动原来叫“自由潜水”,不但有专业的方法和规则,还有国际组织和比赛。他觉得眼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下半辈子都有事干了。这个剧本又有点像“三太子奔向了大海”的感觉了,可是现实硬生生地拗断了它。

很多人都以为他出来以后会远离残桥,不再下水,但是想错了。三太子像以往一样热爱着他的残桥,只不过他变得更冷静,更专业,更成熟了。他学会了利用口腔保存额外的空气,学会了使用安全绳和浮力袋,他甚至买了脚蹼、泳镜和头灯。他被剃成了光头,又留出了寸头,不再拖着帅气的马尾了(不过他的遗像上还是有辫子的)。他成了水库之王,不管水库怎样被过度开发,怎样被农家乐和烧烤店包围,周围建了多少巨大的电力风车和景观别墅,都没有人能跟他争夺水下那一块巨大的宝石。他像《猫与鼠》中的马克一样拥有整个水底世界,只要他想躲进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找到他。在这一两年里,也出现过几次落水者,但他真的不再救人了,他坐在岸边,或桥上,或浮在水里,看着救生艇掀起愚蠢的波浪,再把巨大的救生圈猛砸在溺水者的头上,而无动于衷。没有人因他而死,也没有人因他而生,直到他干了最后一件蠢事。

冬天里,他大哥得了一个闺女。转过年来,春暖花开,大哥大嫂推着孩子到水库边上晒太阳,三太子在桥上看见,就远远招呼他们上桥。作为当地的黑恶势力,这位大哥竟然给孩子使用一辆家传的双人四轮竹编儿童车。我小时候就是坐的这种车,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这种东西应该已经绝迹了才对。大哥为了让孩子坐得稳,对其进行了改装,比如,加装了安全带和可翻转的小桌板。可就这安全带要了两个人的命。

上桥以后,兄弟俩坐在桥边聊天。三太子点了一根烟,大嫂立刻抗议起来,说他不应该在孩子附近抽烟。三太子一撇嘴道:“那你把她推远一点不就得了?”大嫂看看大哥,大哥不说话。大嫂骂了一句,推着孩子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一声尖叫、一声碰撞声和一声巨大的水声,两人回头一看,大嫂趴在桥面上,狂乱地惨叫着,手指着北边。三太子冲到桥边一看,水面掀起巨大的波纹,车和孩子踪迹不见。“车是竹子的,应该能浮——”大哥扶着大嫂,颤巍巍地说了一半,三太子已经踢掉拖鞋,腾身跃起。这是他的最后一跳。

但这不是大哥大嫂见他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是,几秒钟后他浮出水面,身子一起一伏地踏着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声喊道:“×他妈的,没有啊!”说罢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三太子自己做过试验,能轻易摘走绳子上最接近水库底的瓶子。水库底是铺着水泥的平地这件事,很多人不知道,都是三太子告诉他们的。他能抱着石头在水库底下走好远好远。水质好的时候,他能在水里清楚地看清周围环境,找到戒指那么大小的东西。他能闭气很长时间,具体多长,他没有对家里人说过,但他引以为豪,非常自信。他死在了自信上。

灵棚里,那个给三太子点烟的大爷说:“李家这个大小子是个木头脑袋,媳妇是个半疯。是因为没了孩子以后疯的,还是原本就半疯才把车掉桥底下,谁也说不清,反正后来的几天,她一直念叨老三害死了孩子;要不是他招呼他们俩上桥,也不会有这种事,他是死有余辜。而老大则总是自言自语,竹子的为什么浮不起来呢?大概只有这个问题能够同时对闺女和弟弟的死表示尊重。也可能他只是一个阿基米德的脑残粉。总之,这两个人都没什么良心,被三太子救过的人,大多没什么良心。早知道是这样,就照自己说的办啊!不是说好了再也不救人了吗?傻×!”大爷说到此处,连着叹了好几口气。叹完气,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站起来走了。地上有十几个烟头。这时候三太子他爸爸来了,我扶着他在一旁坐下。他问我:“知道这老爷子谁吗?”我说:“不知道,三太子的朋友?”他说:“什么朋友,这老爷子差点成他老丈人,这是小茹子爹,你知道小茹子吗?”我点点头。老头不再说话了,转过头,抿着嘴,嘴唇有点哆嗦,默默地看着遗像。遗像上,三太子露着一嘴白牙傻笑着,左耳后面能看见那条辫子。说到这里,我还没有给三太子开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