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帮主的是非观(第3/6页)

北京的流氓打架,打赢了让人跪下道歉,这是常有的事。有一回我在酒馆挨揍,打不过人家,人家让我跪下,我不跪,鼻梁就此变成了阿德里安·布罗迪状。这是题外话。却说那日在撞人现场,乔帮主看见老六听话地跪下道歉了,气消了一些,让老六站起来讲话。老六无论是跪是站,张老爷子躺在地上,一直拉着他的裤腿,十分难看。

乔帮主蹲下身子问老爷子:“哪儿受伤了?哪儿疼?”老爷子皱着眉头,用另一只手指指腰,摇摇手,意思是站不起来了。嘴里咝咝直吸凉气,额头渗出冷汗来。乔帮主面无表情,站起身来,问老六:“怎么回事,你说说。”

在场围观群众中,不乏我们法律系的学生,我们看到乔帮主这种公正、公平、公开的精神,又一次惊呆了——他竟然懂得不听一面之词!

到此为止,乔帮主的是非观还没有变得特别混乱,因为他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无从判断。等他听完老六的叙述,他就有点头晕了,老六是这么说的:

“我从西往东骑车来,老爷子从南往北出楼道门,走着走着不知道踩了个什么玩意儿,扑通一下子就摔倒了,坐了个屁股蹲儿。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骑过去了,赶紧熄火儿下车,跑回来看。我这一回来,老爷子‘腾’一家伙就倒地上了,我都蒙了!您瞧这不车还在那儿呢吗?”

老六说着,拿手一指,一辆挎子停在我们来的方向上。老头不等老六说完,每说一句,就大喊一声:“放屁!”据我所知,这老爷子也是大学教授,虽然不是我们学校的,但不少人都认识他。据说他是教性学的。我觉得性学教授也是教授,应该有点文人的矜持,不应该喊“放屁”,更不应该躺在地上不起来。如果起不来,叫救护车不就得了?我这么跟乔帮主提议了一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双眼冷如秋霜,对我说:

“这儿没你事儿。”

得得。

乔帮主等老六说完,老爷子也从“放屁”回到了“哎哟”,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这事儿还有人瞧见吗?”

他说话时,围观的人未必都认识他,也未必都服他怕他,但其语音腔调,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令人遍体生寒。大家纷纷摇头。大学家属院有一个缺点,就是缺少乐于传话儿的婶子大娘,这些婶子大娘都分布在胡同杂院儿和田间地垄里。没有婶子大娘,这种场合十分尴尬,因为没一个人乐意说话。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气氛有点可笑。

乔帮主一挥手:

“散散,都散散。”

人群自动向后闪出一个很大的圈儿。

乔帮主蹲下身对老爷子说:“您要不起来走两步试试?”

老爷子说:“不行,我腰估计折了,腿没知觉。”

乔帮主问:“那您想怎么着?”

老爷子哭了:“马乔啊,张凯不在,你可得管你叔儿啊!这小子开车在咱们院儿里横冲直撞,你也是知道的,哎哟,撞我这一下可不轻。哎哟。他得带我看病!还得付医药费。”

乔帮主应道:“行行,您放心,有我姓马的在这儿,他一步都不敢走。”说完他抬头问老六,“你说是吗?”

老六本来正在东张西望,听他这么一问,突然摆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大声答道:“是!”

这时候乔帮主做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对我的智商造成了严峻的考验。他一手扶着老爷子的肩头,一手抚摸老人额头,做擦汗状,顺势挡住了他的眼睛。然后他扭过头来,突然冲我说:

“你打电话叫个救护车。”

我当时就慌了。我心说,这儿这么多人,好些都是跟你好几年的兄弟,你干吗非找我这么个半生不熟的啊?后来我问过他这件事,他说:“那年手机还不太普及,我就见过你在球场上使劲展览你那个破手机,不找你找谁?”我愕然。当时,我拿出手机,正准备拨电话,忽然看到乔帮主捂着老头的眼睛,使劲冲我飞眼神儿,一边飞一边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喊:“让你叫他妈救护车,听不懂人话啊?”我简直冤枉透了,觉得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要不就是乔帮主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拿起电话,拨了个114查号台,里面的姑娘问我:“您好,需要查什么号?”我说:“喂,急救中心吗?我叫辆救护车。”

我假装打电话的时间里,乔帮主站起身来,走到老头身后几步远,蹲下看了看。接着他又走回来,往这边溜达几步,蹲下看看。最后他回到老爷子身边,弯下腰,猝不及防地伸手往老爷子踝子骨下的大筋上掐了一把。

“Ouch!”老头大叫一声,差点没蹦起来,“浑蛋!你干什么哪?”

“哦,呵呵,没事。”乔帮主说,“我看看您瘫得彻底不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