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动物学课(第4/9页)

这倒正合安娜的心意——直到有天燕子男跟一个卡车司机说她母亲把这孩子扔给他后私奔了。

“可怜的姑娘。”卡车司机愁眉苦脸地说,可安娜却表示怀疑。母亲没有抛弃她。母亲绝不会干出这种事,安娜听燕子男这样说了后非常震惊。

“没有!”她委屈地说。

在那种时刻,这话好像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大的冒犯。燕子男笑了笑,冲卡车司机摇摇头,然后又说:“没有,当然没有,宝贝儿。爸爸这是开个玩笑。”可是等卡车司机走了,消失在地平线,燕子男就转过身,目光有些阴冷。

“你为什么要那样?”他感觉受到伤害了,而且很生气,安娜却解释说,她妈妈很漂亮又善良,绝对不会撇下她不管。如果说燕子男的面部表情还没有完全柔和起来,至少在他眼睛非常非常深远的某个地方开始闪烁起一丝温暖的光来。

“可是,宝贝儿,”燕子男说,“难道你忘了?你说的是安娜的妈妈。”

安娜确实忘了,这个疏忽带来的尴尬驱散了她的烦恼。“哦,宝贝是有很多妈妈的,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不可能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你说妈妈,我都会想起安娜的妈妈,那是不对的,我才是安娜。”

燕子男在安娜对面落满灰尘的路边轻轻地坐下。即便这样,安娜要想看到他的脸仍然需要伸长脖子向上仰望。

“我能跟你讲件事吗?”燕子男说,他的声音平常都是很柔和的,但现在既柔和又温情脉脉。“我非常想念我们的那些朋友,他们每个我都记得,所有那些在路上遇到,在小茅屋的火炉前说过话的人们。真的很想念。有时入睡前我会想起其中的某位,有时正走着路的时候想起谁来,我很长时间没有想到过的某个人,这会让我很难过,想知道他们还好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娜皱起眉头。“为什么?”

“因为那都很真实。一切都很真实。仅仅因为我告诉他们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跟他们说了压根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并不意味着弄虚作假。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我仍然惦念他们。”

“可你在撒谎啊。撒谎是不好的。大家都这样说。”

燕子男往后靠过去。“你用法语怎么说‘鸟儿’?”

“Oiseau.”

“用德语呢?”

“Vogel.”

“用俄语呢?”

“Птица.”

“你这里有撒谎吗?”

“没有,我发誓!你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是这样说的。问题是,我想要教你一整套全新的语言。我的语言:路语。在路语中,每个东西都有不止一种说法。这是非常微妙的。在路语中,如果你说:‘母亲把我扔给谢尔盖・格里戈罗维奇,自己跑了。’你很可能是在说:‘我母亲走了,现在我跟我的燕子男在四处流浪。’你也可能在说:‘我记不得母亲了,想起她我就伤心。’把什么东西翻译成路语是很简单的,可是要把任何东西翻回来却是非常困难的。”

安娜希望这番话没有道理。不过,以她的努力所见,还是不禁从中看到有逻辑。

“讲路语跟撒谎有区别吧?”

“它们的区别很大。用路语是没办法撒谎的。”

这话也能自圆其说。“‘燕子男’就是用路语说的,对吗?”

燕子男点了点头。

“别的任何东西你都是用路语跟我说的吗?”

“不是。”

燕子男又起身开始行走了,安娜跟在后面。此刻,曾经从河岸泛滥而出的洪水开始在她的胸中静静地打转了,被收敛在燕子男制造的完美无缺的小池塘里。

安娜差不多认定他说的是真的,尽管如此,安娜仍然纳闷“不是”在路语里是什么意思。

安娜是非常早熟的。

安娜和燕子男从来没有跟他们遇到的人发生过麻烦事。当然,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几乎只见那些自己想见的人——可以纳入燕子男庞大目录的新朋友。在极少数情况下,他们会偶遇不友善的人 ,不过那些人大多都很多疑,或者被欺骗过,只想独善其身,不让人打扰。燕子男一旦偷偷从他们身上获取了自己需要的不管什么东西,再满足他们就很容易了。

但是,还有另外一类人,放进燕子男的认识体系里不适配:

士兵永远不大可能提高人们存活的概率。

随着时间的流逝,安娜开始看到的士兵越来越多,不仅在十字路口、边界关卡和城门口,而且在田野穿行和森林里睡觉的时候也都会碰到士兵。

过了某个时间节点后,已经很难找到新朋友可以相识了,因为他们中间全都是士兵。

燕子男这样解释他们:

“那些人看着像年轻人,对吧?其实不是。从西边来的那些人——他们全都是狼。从东边来的全都是熊。他们把自己伪装成年轻人,因为那样在有人类的地方,比如公路和城市出没会更容易。你能想象一匹狼驾驶一辆汽车时有多么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