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5/11页)
希塞尔先生一摆宽阔平坦的大手,否决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不,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任何东西,也许这样更好,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这一切,这个伪装,有效。可是,这不会阻止我想知道。我必须诚恳地说,我丝毫不知道这乔装背后的你是什么人,在这件巨大的傀儡盔甲服中操纵着所有这些牵线的瘦小伙是谁。我只知道你的意第绪语说得太好了。
“听着好了。我?我不怕让人知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吗?”
希塞尔先生用鼻子缓慢悠长地吸了口气,讲话前先把这股气憋了会儿。
“几个星期前,我住在卢布林犹太人聚居区,现在我们全都在那里,卢布林的犹太人,我们中那些没有被转移或者毋宁说处理的人,那里肮脏、污秽、恐怖,食物匮乏,死神四处游荡,只要你敢看他的眼睛。绝对!那里现在还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聚会,即便是非法的。只要有聚会,肯定就会有两样东西:音乐和美酒。
“正是这个让我成为幸运儿。首先,我爱音乐,在这方面我做得还不错,意思就是,很多聚会如果不邀请,我不大可能会参加。其次呢?我对酒的热爱几乎跟对音乐的挚爱同样强烈,如果你能弄出好音乐,酒杯就不可能长空着。
“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去外面。可能是想放松下,可能是想撒泡尿,或者办个事,说不定是想出来看看星星是不是还在天上,可是我穿过门出去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这瓶伏特加。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手里攥着酒瓶了,我磕磕绊绊地从门里走出来,这只手里提着单簧管,那只手里提着酒瓶子。
“我不记得参加聚会的都是什么人,是否有什么特殊目的,或许只是想对das Große Reich[19]的脸来个大大的‘呸’,不过我记得它在那里:我记得如果把头朝左转过去,从大门里走出去,你会清清楚楚看到格洛兹卡门[20]。我把头朝左转过去,你相信吗?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一个卫兵或者士兵。大门敞开着,就那么开着。
“从那时起,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就是你不想费神跟我说话的那段时间。我在想,如果我没喝醉很清醒,会不会离开。我想不会。可是我也没有清醒。我喝得烂醉,那意味着,当这事儿做到一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向死神发出邀请书。
“我意识到自己在干吗时,已经身在黑暗的苍穹下。正是酩酊大醉促使我开始游走,可是如果我继续往前走,不是出自神志清醒的决定,那也不是在说实话。
“我心里对自己说,‘走吧。’
“很多声音告诉我回去吧:
“‘你肯定会被枪打死的!’
“‘走吧。’我说。
“‘可那伏特加不是你的。带着它是不对的。’
“‘走吧。’
“‘你把自己的箱子以及所有的簧片都丢在公寓里了,你怎么指望——’
“‘走吧!’
“于是我就走了。我离开了。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从犹太人聚居区走出来,从那个城市走出来,一路走进这片荒野。即便太阳升起,我发觉自己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唯一的簧片都裂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走。我不停地走啊走。
“喏,我干吗要跟你讲这个故事?难道因为我觉得你会从中理解我的勇敢,或者我那了不起的自我决断力吗?不,我不会欺骗自己认为自己多么勇敢。我是喝醉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是勇敢者,甚至喝醉了也比我清醒。
“或许我跟你讲这个故事是想让你相信,我能够通过德国人的关卡,不被注意到吗?不是,我是个傻瓜,这点毫无疑问,可是也没有傻到认为靠一次荒唐的运气来筹划未来。不是的,无名先生,我跟你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想让你能理解,我这个人,只要哪里有路就朝哪里走,无论它通向哪里,碰到没路的地方,我就从灌木中穿过去。
“很多人没到约定时间,就遇到了死神。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放弃了行走。
“我,始终没有放弃行走。
“所以:怀着对你好客收留(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以及分享食物的感激,我想说——无论你是否向我指了德国边防线上的缺口或者有人管理的关卡没有,我都会继续走。直到我倒下为止。”
燕子男沉默不语。希塞尔先生又痛饮了一口伏特加,等他再次讲起来时,又带上轻松的愉快劲儿,那种状态如果不是出自真心实意,听着会显得恰恰相反。
“就这样!你有你本来活不下去的女孩,我有我不能演奏的单簧管……可她有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安娜醒来的时候,希塞尔先生已经做完祷告,他笑眯眯地俯视着正揉着睁开的眼睛的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