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悲凉是无止境的,我亲爱的朋友,而我在想或许心更是如此。所以我来了。
17
巴尼特庄园坐落在韦斯顿县,那里是波士顿的富人区。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末,哈罗德·巴尼特在那里盖了房子。丰富的油页岩使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的能源大国。二〇三〇年,从流水生产线上下来的汽车,80%都是电动的。石油价格下跌,每桶原油不到10美元。海湾地区的石油大亨们陷入经济危机,很快便纷纷垮台。对太阳能的利用,使非洲大陆有了照明和灌溉系统,成为一个真正的聚宝盆。从东方到西方,旧民主国家和新寡头政权随意联姻,统治着这个被监视到每平方毫米的世界。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世界里,消费比任何时候都更成为人民的精神鸦片。哈罗德在洁净能源领域叱咤风云,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
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他的女儿更重要。他倾注在女儿身上的爱是没有限度的。她是他的骄傲,他唯一的后人,他生命的永恒。自从梅洛迪出生以来,哈罗德就过上了两个人生: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他女儿的。为了讨父亲欢心,梅丽很小就坐到了琴房那架威严的贝森朵夫帝王钢琴前。
还在朗悦中心时,梅丽就已经串通好康复师,瞒过众人的耳目,在康复训练室那架靠墙的旧钢琴上练过几手。她只要把手放到琴键上,手指就会上下翻飞,自动弹奏出曲子来。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双手十分灵巧,虽然她几乎看不懂乐谱,却仍能满腔热情地投入乐理练习中。
不练琴的时候,她就会花时间去搜寻往事。在这个偌大的家中,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陌生来客,一直心神不宁。
庄园里的用人倒是一个真正的信息宝库。管家、厨娘、侍从、技工、园丁,大家都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一有机会,她就去找他们套近乎。在庄园里散步时,她总会叫上谁给她讲一两段关于她的逸事。
有一天,她母亲的司机沃尔特提到了一个从前很宠爱她的管家。管家名叫纳迪娅,据说是唯一能够挑战哈罗德权威的人,好几次都是这个管家在哈罗德面前为梅丽解围。梅洛迪假装想起她来的样子,说服沃尔特带她去敬老院看望纳迪娅。
一天上午,贝齐去杂志社开会,哈罗德去西海岸出差,梅丽正好可以去找纳迪娅。
纳迪娅·沃伦贝格正坐在一棵桤木下的长椅上看书。当她看见梅丽朝她走来时,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起手臂,抹去眼泪。
梅丽在她的身边坐下,注视着她。
“你终于决定来看看你的老管家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吗?”梅丽用犹豫的声音问道。
“我记得是。”纳迪娅边说,边合上手中的书。
“您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读过一本精彩的小说。小说的作者跟我一样,都是波兰人。但是我们的命运很不相同,他最后成了法国人,而我成了美国人。要知道,我们波兰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喜欢换国籍。我刚刚说到哪儿来着?哦,对了,那本精彩的小说,《越过这条界线,您的票就作废了》。我曾经瞒着你父亲把小说借给你看。之所以要瞒着他,是因为书的文字很露骨。你看过之后很喜欢。那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书中那个年轻的巴西女孩,她把男主角迷得神魂颠倒。现在,我老得都可以做那个女孩的祖母了。所以,对于你刚刚提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自从我的票作废以来,我就已经待在这个地方等死了。你从音乐学院光荣毕业,开始全国巡回演出时,我就成了一个用处不大的人。但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父亲,他给了我不菲的工资。不然,我不可能待在这里终老。”
梅丽低下双眼,没有作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僭越者,在介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往。
“我应该早点来看您的。”她愧疚地说。
“你怎么会呢?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事业。比起操心一个老雇工,你有更多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我很后悔。我知道是您把我养大的。”
“把你养大的是你的父母。我只是为你服务而已。”
“您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我已经九十一岁了,唯一的朋友就是我的书。你觉得这不残忍吗?”
“我们有过许多亲密的时刻,不是吗?”
“是的,这个我不否认。你最珍惜的是哪一次?”
“您呢?”
纳迪娅昂起头,想了想。
“所有的,所有的我都珍惜。但是这个问题是我先问你的。”
“那一次,您来音乐学院接我,然后带我去看了一场老电影,还跟我父亲说,我们整个下午都泡在博物馆里。”
“是沃尔特告诉你的吧,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