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在广州美领馆面试完,我给肖丽打了个电话,说六小时后就能回去,你到机场接我吧。她有点迟疑,说车有点毛病,一上路咔哒咔哒乱响,她不敢开,想坐出租车到机场。我心中不悦:“你是不是不想来?不想就算了!”她赶紧辩解:“不是不是,你可别多心,我刚才还想呢,天这么冷,你又没带厚衣服……”我心头一暖:“那你把我的大衣带来吧,我们六小时以后见,亲爱的。”我从来没用过这么甜蜜的称呼,她十分困惑:“你说什么?我……我没听错吧?”我笑笑不语,只是感觉微微的心酸。

这次面试很顺利,现在我已经是半个美国人了,随时可以买机票飞越重洋。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这城市依旧繁华,我却即将离开。现在我只惦记两件事:一是安排好我妈后几年的生活,二是驼子的那桩执行。前两天朱英度来电话,说李恩正开口就是四百万,还不肯讲价。我大怒:“一千九百万的货款,百分之三十的风险,一共才他妈五百七十万,他一口啃掉了这么多,我们还做个屁啊?”朱英度也愤然,说他差点气出精神病来,接着将我一军:“要不去他妈的吧,见过黑的,没见过这么黑的,老魏,你拿个主意,咱们还干不干?”我心想这王八蛋演得还挺像,都是绿林老响马,卖他妈什么酸甜蒙汗药?事实很明显,李恩正必出辣手,但这姓朱的也不是什么实诚君子,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律师讼棍,便是人面豺狼,这行当混久了,哪有什么好人?这头说当事人鸡贼,那头说法官无赖,一来一去,至少一两百万的空头。我刺他一句:“都弄到炕上了,不干哪行啊?唉,只怪这年头贼多,都偷到贼祖宗家里了。”他倒也明白,赶紧表白:“天地良心啊老魏,我可没跟你报假账!”我说你当然不会,不过这贼太可恨了,英度,你说他将来生儿子会不会有屁眼?朱厮被逼到墙角,无可迂回,只能痛咒自己未来的残废儿子,一边讪讪地收了线。

这刀杀得阴狠,痛则痛矣,也只有咬牙忍着。这是无情无义的江湖,山贼出没之地,雁过拔毛,鱼过掉鳞,王八来了都得揭层盖。三年前我和他打过联手,那次是他的业务,标的不大,我从中黑了十四万,现在扯平了,劁猪的被猪咬了蛋去,所谓孽债孽偿。

肖丽正站在风口,小脸冻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我的纪梵希大衣。我搂着她上了出租车,一路给她搓手,说傻丫头,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喝点东西?瞧你冻的。她小嘴一撅:“不是怕接丢了吗?你多牛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回头又要骂人家。”我戳戳她脑门:“笨蛋,我不会给你打电话?”她咯咯娇笑,顺势往我怀里一靠,喃喃讲述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吃过什么,去过何处,见过哪些人,我笑吟吟地听着,心中不觉恍惚,想陈杰没死就好了,我们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过一辈子,也该算得上祥和人生吧。可惜路已经走断了,山穷水尽回不得头,只能骑着刺猬过河,上来则疼,下去则死,一路苦熬到天涯。肖丽说了半天,渐渐倦了,像只小猫一样伏在我怀里,我摸摸她的脸,无端地感动起来,一颗心温馨宁静,却又无名酸楚。

接下来的四十二天是我们真正的蜜月,白天爬山游泳,晚上就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叽叽咕咕地几乎讲完了一辈子的话。电视剧多有哭泣情节,肖丽经常跟着哭,我有时笑她浅薄,有时也会哄上两句,心软得像个单亲妈妈。看着她破涕为笑,我总会想:这样的日子就快过完了,一年以后,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业务懒得接了,有一天陪肖丽逛街,买了五千多元的衣服,刷卡刷到手软,她有点过意不去,连说花钱太多,我还是坚持要买,最后看中了一条紫色带小蓝花的裙子,我让她试试,肖丽一撅嘴:“我才不要,紫色是妓女色!”还说自己累了,非要回家。这是替我省钱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怜惜地拍她一掌,说你可真够笨的,跟我快三年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大方过?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还不捞个够本?我警告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已经够大方了,真的不买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宠坏的。我摸摸她的脸:“你已经够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今天咱们预算一万,不花光谁都不准走!”挟持着她来到阳光百货,正好姚天成打电话来,说他们集团有个诉讼,让我赶紧过去。我心想短期业务还可以做,诉讼这东西,从立案到开庭再到最后执行,没几个月下不来,黄瓜菜早凉了。干脆不理了,说我正忙着,过不去。他如今是通发的第三副总裁,当了绅士德行大变,喷香水,走猫步,满身脂粉,一开口气焰逼人:“哟,你架子够大的!要是我没记错,你这法律顾问来得不容易吧?怎么着,不想干了?”我说确实没办法,正陪女朋友逛街呢。他大怒:“这算什么事!不想干你明说,告诉你,多少人等着呢!”肖丽赶紧劝我:“去吧去吧,衣服哪天不能买?工作要紧。”她不劝还好,这一劝激发了我的英雄肝胆,对着电话怒喝:“不就个破法律顾问吗?你爱找谁找谁吧,老子他妈不干了!”想想不过瘾,再加句狠的:“姓姚的,你少他妈跟我打官腔,老子听烦了,滚你妈的蛋!”说完啪地挂了电话,心中的痛快无以言表,一把搂住肖丽的腰:“走,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先把衣服买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