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一般都是以男人的身体为主题画插画的。比方说胡子拉碴的下巴啦,肚脐眼底下都长了毛的小腹啦,上臂的肱二头肌啦,腰椎啦,脚背啦这类的男人身体的一部分,搭配以腐烂的水果或肮脏的雪等,完成插画。
绘画作业一向使用女生房间里的苹果电脑。有时候我一直非常投入地画到次日黎明。画得不好的话,就会拿打印机或鼠标撒气,或是抱着脑袋发出叫喊。在我旁边,小琴睡得十分香甜,即便播放性手枪乐队的《英国的无政府主义》或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的合唱部分,她多半也不会醒。可以说属于那种脑子里少根筋的人,总之我觉得她似乎缺少惧怕什么东西的那种感觉。无论是从她突然搭乘素不相识的男人的卡车来东京,还是跟两个男人刚刚认识,就毫不犹豫地搬进这间住着他们的公寓,都说明了小琴从小就一直生活在总是被人夸赞“可爱可爱”的环境里,在学校里则是全班男生都着迷的对象——只有这类女孩子才有的某种乐天的“不设防”,小琴身上确实有这种特质。
一天晚上,我和小琴谈论海藻面膜的话题。我躺在床上,小琴躺在地铺的被子里。快要睡着的时候,小琴说“关上电灯吧”。的确是我离墙上的开关近一些,只不过我得从床上下来,比较麻烦。
“我说,不是有那种系在日光灯上的拉绳之类的东西吗?回头也给这个电灯系上一个吧。”我这样建议。
小琴问:“你说的是那种把手上带个小海豚的玩意儿吗?”
“有没有海豚不重要,有它不是方便多了吗?就不用特地下床去关灯了。”
一向都只会说“挺好的呀”的小琴,却对这个建议罕见地表示不满:“不过吧,方便的东西,一般来说都特别低俗。”
能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和小琴和平共处,如果让我举出一个理由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举出那天晚上小琴说的话。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小琴曾经说过:“对我来说,在这里生活,就仿佛在网络聊天室里似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又在说莫名其妙的话,就没有搭理,但是,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比起“在这里生活”来,倒是在客厅里待着似乎更像在网络聊天室。比方说,从女生房间到客厅的话,多数时候都会有人在。有时候是小琴和良介在看电视,有时候是良介和直辉在掰腕子,当然也有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只不过,在我发呆的时候,百分之百会有人进客厅来。
不同的是,在聊天室里被赋予了基本权利——匿名性,但是这里没有。不单是本人,连父母的名字都不是秘密。这个叫作匿名性的怪物……世上的人们大多相信,这种匿名的做法会暴露人的本性。问题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能够匿名做什么事情,我绝对不想暴露真实的自己,相反,我一定会扮演一个夸张得不能再夸张的虚假的自己。在当今世上,“真实地活着”这种风潮似乎变成了美德,对于那种真实的人,我的脑子里只会浮现出“慵懒而疲沓的活物”的印象。
说不定小琴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要想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只有自发扮演最适应这里的自己。恐怕这里并不要求具备严肃的演技。倘若想要从事严肃的表演事业,就只有离开这里,去文学座或是剧团“円”那样的地方了。
打个比方吧。
在这里生活的我,可以说是我创造出来的“用于这个房间的我”(“用于这个房间的我”不接受那种严肃的东西),因此,实际上的我,并不在这个房间里。我想,和住这里的房客(良介、小琴、直辉、萨特鲁)友好相处的恐怕是“用于这个房间的我”吧……同样,住在这里的他们(良介、小琴、直辉、萨特鲁),也很难说不是和我一样,在制造“用于这个房间的自己”吧。假设是这样,那么就等于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生活在这里,就是说,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居住。倘若这是个无人居住的空屋子,就不必介意了,也就不需要特意制造“用于这个房间的我”了,我就能够作为我大大方方随心所欲地生活了……不对,之所以能够大大方方随心所欲地生活,是因为这个房间是个空屋子。不过,要让这里成为空屋子,就需要“用于这个房间的我们”的存在。换句话说,能够制造出“用于这个房间的我们”的,说到底只有我们自己,因此,最终在这个房间里,肯定会有睡相难看的良介、一天到晚看电视的小琴、一大早就喝蛋白饮料的直辉、年纪轻轻就喜欢吃羊栖菜的萨特鲁,还有这个我,构成令人窒息的满员状态。实际上,虽是满员状态,实则空无一人。不过,正因为是空屋子,所以才是满员状态……我也说不清楚。